这事儿肯定瞒不过桑嬷嬷,至于桑嬷嬷为什么不阻止,估计是看在柳莺的面子上,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好雀儿,姐姐就进来看你一眼,看完就走。”柳莺压低声音说道。
云雀只好起身,龇牙咧嘴地去开门。
“哎唷,眼睛怎么红成这样?”柳莺看他两只眼睛跟兔子似的又红又肿,不禁有些好笑,“你又不是第一次挨罚,怎么还掉起金豆豆了?”
云雀瘪瘪嘴,趴回床上,惨兮兮地说了声“好疼”。
“男孩子还怕疼?疼还不肯擦药?死鸭子嘴硬。”柳莺嘴上嫌弃,两手却赶紧替他抹匀药膏。
柳莺为人温柔善意,对云雀一直很好。每每看到云雀,她总会想起自己已经去了的弟弟,也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却在一场瘟疫中丢了性命。
“姐姐,你帮我看看后背,”云雀嘶一口气,道:“我觉得不对劲儿,这次怎么这么疼啊?”
柳莺看着他满背的伤痕,道:“上次的伤还没结痂,今天又给打回去了。旧伤新伤叠一块儿,不疼才怪呢。”
“原来如此!”云雀捶床道,“我就说嘛,往常这点小伤我都不当一回事儿的,今日真是……哎呀好痛!姐姐你轻点!”
“今日真是什么?”柳莺白他一眼,手上的力道稍稍放轻,“男孩子坚强一点,别老把‘痛痛痛’挂嘴边。今日真不是我说你,但凡你肯多花一点心思,好好跳舞,下午还会出那样的糗事儿吗?还会被嬷嬷打吗?还会趴在这儿哎呦哎呦叫痛吗?”
云雀委委屈屈地说:“不会。”
“算你有点觉悟。”柳莺顿了顿,继续道,“我告诉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每回大家伙儿练舞的时候,你都悄摸摸躲到最后一排。怎么?桑嬷嬷看不见你偷懒,你就以为所有人都看不见了?”
云雀脊背一僵。
柳莺轻哼一声,道:“等你伤好了,我亲自监督你练舞,每天至少三个时辰,绝不能再出岔子。”
每天?三个时辰?
云雀开始装聋作哑。
柳莺捏他耳朵,“怎么不说话,听到没?”
云雀更委屈了,他把头埋进被窝,闷闷道:“听到了。”
(三)寒冬
高迁战死了。
他的尸体横陈荒野,被胡人的刀枪牢牢钉入地里。北风呼啸,风声如泣如诉,秦桓升拖着没有知觉的左腿,踉踉跄跄扑到他身前。
“高迁,高迁?”他颤抖着手,探了探高迁的鼻息。
没有气了。
秦桓升闭上眼,胸腔剧烈起伏。
刚才还同他说话的人,活生生的人,转瞬间就化为一具冰冷的尸体。
秦桓升深吸一口气,强忍住内心的悲痛,哆哆嗦嗦地开始翻高迁的袖子。
他翻到一封遗书。
上战场前,每个将士都有写遗书的习惯。高迁的遗书行文简略,字迹潦草,可见下笔时有多匆忙。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遗书承载的情意——没有杀戮时的狠戾,没有死亡时的惊惧,只有对心上人的脉脉温情。
遗书上还有未干的血迹,秦桓升用指腹抹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收入怀里。
八月十五那天,他去了一趟高迁的老家。
在上次那场战争中,秦桓升的左腿受了重伤,走山路十分不便,找到高迁的家花了他不少时间和精力。
“你找谁?”
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女子站在门口,有些疑惑,也有些警惕地盯着秦桓升。
秦桓升看向她臂弯里的婴儿,心中顿生几分苦涩,他问道:“您是高夫人吗?”
那名女子神色剧变,“怎么了?”
秦桓升没有回答,他从怀里取出一封泛黄的遗书,高夫人见状瞪大双眼,不可置信道:“不,这不可能……”
秦桓升把遗书放进她手里,低声说道:“节哀顺变。”
高夫人抱着孩子,扑通一声跌坐在地。
秦桓升别开眼,又说了一句“保重身体”,随后忍着左腿的剧痛,一瘸一拐地离开了高家。
他有意识加快脚步,却仍然听到了高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声音划破长空,惊起枝头鸦鹊,那样凄厉,那样哀恸。
遗书已至,高迁却依旧躺在遥远的苍凉大漠。秦桓升身不由己,无法替他收尸,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他踏上回家的路,也算尽了袍泽之谊,还望高迁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四)霜秋
宜春院来了一桩生意。
有户人家扬言出一千两银子,买院里还是清白身的男妓。
桑嬷嬷第一个想到了云雀。
宜春院的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价值,陪酒能赚钱,弹琴能赚钱,唱曲儿能赚钱,陪床更能赚钱。
但云雀是个例外,他不仅不赚钱,还老是赔钱。
这也没办法,谁叫他嘴不甜,不讨客人欢心,姿色在院里也就中等,没人愿意点他的牌子。偏偏他还不老实,总爱惹是生非,经常要桑嬷嬷亲自出面替他收拾烂摊子。
这桩生意像一场及时雨,桑嬷嬷巴不得赶紧甩了这个麻烦精。
临行前一天,云雀敲开柳莺的房门,红着眼睛道:“姐姐,王家明早来接我。我无亲无故的,只想走之前再见你一面。”
柳莺的眼睛也有点红,她道:“到那边照顾好自己,别随便给人欺负了,知道么?”
云雀点点头,过了半晌,他吸吸鼻子道:“我好舍不得你。”
柳莺闻言背过身子,抹了抹眼角。
云雀拉住她的衣袖,道:“要不我不走了。我去跟桑嬷嬷说,让她换成别人嫁过去。”
“说什么胡话!”柳莺斥责道,“这是好事,你该珍惜才是。”
云雀不解道:“这怎么会是好事?”
“傻瓜,你也不仔细想想,”柳莺转回身,放慢语速道:“娶你的虽然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但好歹是正经的大户人家。你嫁过去,吃穿不愁,还有基本的自由,能过正常人该有的生活,当然比困在这乌烟瘴气的院子里强。”
云雀没懂她的意思。
他不稀罕什么自由,他只知道从今以后,很难再遇到像柳莺一样待他好的人了。
想到这里,眼眶一热,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掉个不停。
“别哭,”柳莺拿帕子擦他的脸,恢复平常的语气道:“男儿有泪不轻弹。我不在你身边,以后怎么哭着喊痛都没用,你只能靠你自己。”
云雀抽噎着点头。
柳莺轻叹口气,道:“不早了,回去睡罢,不然明早起不来了。”
云雀一向听她话,闻言垂下脑袋,肩膀一耸一耸的回自己屋里去了。
第二天上午,宜春院门口好不热闹,锣鼓鞭炮震天响,街边的百姓纷纷探头观望。
桑嬷嬷亲自出来,送云雀踏上王家的红轿子,两眼笑得缝儿都看不见,平生第一次对云雀露出亲切和蔼的笑容。
云雀心不在焉,没注意她态度的转变。
轿夫不知何时抬起了轿子,颠簸摇晃中,云雀忽然希望再看一眼柳莺姐姐。
再看一眼,一眼就好。
云雀掀开帘子,望见宜春院门前站满了人,大多都是看热闹的老百姓,没有柳莺的身影。
他收回视线,还没来得及失落,余光就瞥见门口突然跑出来一人。
云雀眼睛一亮,挥着胳膊大声喊道:“姐姐,姐姐!我在这儿!”
柳莺气喘吁吁地追上轿子,不顾桑嬷嬷的阻拦,拼尽全力扔给他一个荷包。
荷包又鼓又圆,装满了白花花的银子,外面则绣着三两只小巧的喜鹊。针线精巧密致,栩栩如生绣出鸟儿的娇憨神态。
这出自柳莺之手。云雀攥紧荷包,从轿子里探出脑袋,定定地望住柳莺越来越小的身影,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
“姐姐……”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柳莺姐姐。
第23章 番外 桃李
“雀雀姐姐,你跳舞真好看!快教教我们!”
几个七八岁的女孩满脸兴奋地围上来,拽着云雀的衣袖,叽叽喳喳说道。
“嘘,”云雀伸出一根食指,抵在唇前,“小声点,不然一会儿小宝又该闹了。”
女孩们连忙捂住嘴,睁大眼睛往屋内望去——屋内静悄悄的,中间摆着一个小小的木质摇车,里面躺着一个半岁大的婴儿,正吮着手指头,睡得一脸香甜。
她们呼地松口气,说:“姐姐,小宝已经睡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