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他们在正月二十这天的清晨赶到御凉古津。
汛期还未到来,河水依旧和缓。渡河的人很多,大都是想在春汛前赶回东原的外地商贾。细狭的河道上浮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依稀可以眺见对岸的五彩石子滩。
人们挤在渡口上,唇边呵出阵阵白气。讲究点的人随身带有汤婆子,煨在袖中取暖。梁少崧一行牵了马,等另一艘大些的渡舟。渡口旁有人在卖炸油果子。萧坚买了点,用油纸包了,抱在怀里,回来分给二人。
过了约有一刻,雾气中才出现一叶长舟。等候的人们骚动起来,开始往前挤。梁少崧被撞了一下,萧坚及时抓住他的后衣领,好没让他掉进水里。
梁少崧略微窘迫地跟萧坚道了谢。
萧坚道:“梁公子,你和老秦带上我的马先走,我坐另一舟。”
梁少崧还没来得及答复,手中便被塞进一根缰绳。人流挟卷住他向前,他回头望去,一张张慌张焦虑的面容闪过,他却找不见萧坚那张永远处变不惊的脸。
“走了。”秦牧川搭上太子的肩膀,半推着他上了跳板。
梁少崧走在前头拉两匹马,马的蹄子在跳板上打滑,秦牧川从后头托住马臀,将两匹马推上去,自己也上了甲板。
舟立刻吃水很深。船夫见状喊道:“够了够了!别再挤了!剩下的坐下一艘!”
人群中发出埋冤之声。船夫抽回跳板,解开缆绳,用竹竿一撑岸边,舟便离岸而去。
梁少崧站在船尾,见萧坚在渡口边上冲自己挥手。他觉得这场景仿佛似曾相识,随后想了起来——这不就是他离开京城时从马背上回望的景象吗?人们围在邺华门外送别出征的军士。城墙离梁少崧越来越远,直到变成沙尘中一道模糊的残影,似乎轻轻一吹,就会消失不见。
梁少崧从御凉古津进入东原的两天后,京城迎来了先帝的头七。
从皇宫通向邺华门的笔直大道上,铺满裁成铜币形状的纸钱。街道两侧的幢幢灵幡随风起舞。百姓身穿缟白的粗麻衣裳,候在路旁,等待出殡的队伍。
他们中的很多人还记得几个月前庄重华贵的秋狝之典,和那时从这四四方方的大道上走过的皇室车驷有多么气派。仅是数月之隔,相同的街道却是一派肃杀凋敝之景。人们默然垂手而立,晏笑交谈之声无处可闻。
一串铜铃的清响从不远处传来。手持牛铃古杖的乐师跳起羌戎先祖的舞蹈,引亡魂去往城外的皇陵。新皇帝梁崇岳托举着先帝珍爱的鲨纹剑。一众披麻戴孝的皇族子弟走在他身后,面色愀然。
八名力夫肩抬沉重的楠木棺椁,在飘落的纸钱雨中前行。决定殉葬的晏淑仪身着素白斩衰,外披金丝蝉衣,发髻挽成蝶翼般的形状,以箭笄别住。左右婢女搀扶住她,低声啜泣。其余的女眷都走在队伍的末梢。这是担心先帝的鬼魂看见她们,便无法舍弃尘世、进入转世之途。
任肆杯艰难地在人群间穿行,一路踮起脚尖,寻找队伍中的长庚。但长庚没有注意到他,孝帽挡住了他的余光。
这时,从路旁的百姓中窜出一个白衣的身影,挡住出殡的仪队。这人披发跣足,手提一个破了洞的瓦缶,击缶而歌道:
四方因缘一场空,花落梦碎袅无痕。
同为天涯蓬蒿客,化骨成灰逐轻尘。
昔日贤人今无寻,堪笑帝王障迷津。
一罢江山酌,缶歌与谁听?
这狂士哈哈大笑起来,张开双臂,指着新皇帝梁崇岳,高声道:“堪笑!堪笑啊!”
梁崇岳厉声道:“执金吾!将此人拿下!”
全副铠甲的士兵领命而出,将那狂士团团围住。那人仍在仰天长笑,凌乱的发丝挡住了他的脸,让旁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士兵将他的胳膊一把扭到身后,他的笑声变成了痛呼。
执金吾押着他走到梁崇岳面前,踹了一脚此人的腘窝。狂士吃痛跪倒。
梁崇岳斥道:“敢惊扰皇室的出殡,你想谋反不成!速速报上姓名来!”
狂士从发丝间死死盯着梁崇岳,喃喃道:“缶歌……缶歌与谁听?”
一名执金吾走上前,对梁崇岳一抱拳,道:“回陛下,此人是辽公子府上门客,姓楚名舆,目无法纪,已让我们抓过好几次了。”
楚舆嘿嘿一笑。那执金吾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将他死死摁在地上。“不得放肆!”
楚舆的脸被摁得紧贴地面。他再也发不出声来。
“辽府的人都这么不懂规矩么?”梁崇岳冷笑,“朕看是喻辽秋率性太久,还以为自己是王爵呢。要是他府上养的都是这样一群不知礼义的蠹虫,还是趁早烧了好!”
梁崇岳对执金吾下令道:“将此人押入水牢,后日行车裂之刑!”
执金吾抱拳领命,将楚舆的双手反绑在身后。
楚舆被拖走时,他的吟哦声仍然十分清晰——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
站在仪队前面的长庚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他脑中一片空白。
这是……二哥吗?
他不敢抬头,怕让新继位的皇帝看见自己眼中的恐惧。他将颤抖的双手藏进袖中。
牛铃又响了起来,送葬的队伍徐徐向前推进。除了铃声,四周一片寂静,甚至连宫婢们的啜泣声也听不见了。
长庚死死盯着脚前的青石地面。
慢慢地,他回想起很多早已遗忘的事情。他想起去年秋狝发生的那场意外,梁叔阳从马背坠落,半身不遂,父皇此后一病不起。那件事后,有侍卫接到密报,指控喻皇后因惧怕皇帝撤换嫡长子的储君之位,而行西域巫盅之事,导致父皇重疾难除。从承乾宫挖出的骨瓮证实了这个说法。但喻皇后一直没有招供,所以这件案子审到现在都没有结果。三法司只好将皇后软禁在椒房,禁止她随意走动,以免疏通关系,为自己洗去罪证。
但是,如果将梁崇岳放在幕后,一切就都说得通。
梁崇岳的计划很可能从秋狝时便开始了。梁叔阳的意外坠马,让梁崇岳去除了一个有竞争力的储君人选。而三皇子梁辰极性格暴烈,又是导致梁叔阳落马的罪魁祸首,所以已失宠于父皇。随后,梁崇岳安排“刀”进宫安置盅物,栽赃于喻皇后,好剪去太子一党的羽翼。
长庚因为偷听到这桩密闻,而被“刀”追杀,侥幸捡回一条性命。但被“刀”盯上的其他朝廷官员却没有那么幸运。即便任肆杯有所隐瞒,长庚多少也听说了柳伉在宴会上遇刺身亡之事。柳伉是德高望重的巨儒,恪守纲常,自然最支持太子继位。杀死柳伉的一定是梁崇岳派来的“刀”。
而任肆杯突然出现在辽府的那天晚上,正是柳伉遇刺时。他一定和这件事有关系。如果能找到他,就能拼上最后一块拼图。
长庚的目光停留在不远处梁崇岳的背影上,恐惧感再次袭来。
我不能留在宫中,我得逃走。梁崇岳已经派人刺杀过我,他不会留我这个活口。刺客很可能会像杀死柳伉那样在大庭广众之下杀死我。
长庚的手心出了汗。他试图冷静下来,可逃跑的念头一旦萌发,便难以去除。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如果任大哥在这里就好了。
一想到任肆杯,长庚忽然镇定下来。只要能找到任大哥,他总有办法的。可问题是,自己现在该怎么逃走?
他环顾四周,无论望向哪里,总能看到执金吾。而邺华门已经快要到了。一离开京城,所有皇族子弟都会骑马向雁头沟的皇陵去。如果他此时离开,很快便会有人发现他的失踪,现在还不是逃跑的时候。
他向身后望去,看见仪队女眷中的步蘅,忽然心生一计。
先帝下葬的过程十分漫长。工匠们将沉重的棺椁放在铺设有滚木的长板上,运入陵宫之中。殉葬的晏淑仪手捧鸩酒独自走进甬道,再没有出来。除了已过弱冠的皇族子弟,其余的都留在了陵宫外。羌戎先祖奉行天葬,但进入东原后,汲取儒释思想,改为土葬,但人殉之事依然罕见。只有晏淑仪这样自愿随殉的,才会陪葬于皇陵。
陵宫外气氛肃穆,乐师手舞足蹈,以古羌语低吟招魂之歌,引导亡者安息。当所有人都专注于葬仪时,长庚却悄悄地混入女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