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幸识丹青(80)
取过大排笔,丹青对承安一点头:“浆来。”
“哪个?”
“甲。”
几上一排四个广口白瓷罐子,依次编号为“甲乙丙丁”,装着不同粘稠度的浆糊。可别小看这些浆糊,当初费了一大缸面粉,用清水反反复复淘去面筋,剩下的粉浆数次沉淀换水,最后按照粘稠的程度分装,才得了这几罐。王府里四个厨娘足足干了三天,直嚷着要加工钱。丹青往里头加了点黄连水,既能防蛀,又掩去了新调浆子的颜色。
承安把左手第一个罐子捧过去。丹青蘸了浆横着刷两遍,换个方向,开始直着刷。因为哪怕只是丝毫拖延,都可能导致先后硬度差异过大,出现厚薄不匀的状况,所以不敢稍有懈怠,一下紧接一下,手眼合一,稳如磐石。
为了干活利落,丹青只穿了束口的长裤和贴身小袄,袖口挽得高高。感觉到汗珠下来了,也不敢擦,转过脸冲承安龇牙一笑,承安便乐颠颠的奔过去,拿了热毛巾替他拭干,然后坐回椅子上托着脑袋有滋有味的拿眼睛吃豆腐。
——裤脚的束口恰在踝关节上头,衬得一双脚腕更加纤秀;短短小棉袄底下露出一截白生生的细腰,那线条,那颜色——哎,别站起来啊……
“啪!”丹青看承安那副色迷迷的模样,手里的排笔拍过去,糊了他一脸浆子,命令道:“洗笔!”
某人甘之如饴,袖子在脸上呼噜一把,乖乖去洗笔。
承安自幼以建立亲切和蔼形象为目标,王府诸人在他面前也不拘上下。但是,那种隐约的威势是无法抹杀的。他自己,也很满足于这种威严内敛的境界。只有丹青,对此完全无视。之前还肯敷衍敷衍,照顾一下王爷的面子,现在连敷衍都省了。偏偏承安愈发受用,直觉平生惬意时光,莫过于此。
丹青看洗得差不多了,接过排笔,来回把毛顺齐,挤干余水,只用笔尖接触绫面,准备“光浆”。
承安听得丹青气息微喘,知道他已经累极,心下十分不忍:“我替你干一会儿,好不好。”
“我也想啊。可是没干过的至少也得练它十来天才能上手,等不及了,我的殿下。”
丹青每次说“我的殿下”,里头都带一点点调侃,一点点亲密,一点点暧昧的味道,听得承安骨头酥了半边。
“光浆”也是技术含量极高,全凭手法的环节。用洗净的排笔把上好浆的托绫从上至下,从左至右拖一遍,拖一下翻一次笔,要求笔笔相接,笔路纹丝不乱。丹青完成这个环节,叫承安帮忙把昨天糊好的三层重装托纸拍在绫上,用鬃刷刷实刷平,把贴板抬到厅堂通往平台的过道里,等着它阴干。
十一月二十二。
所有的工作都已接近尾声。明天把画芯装上,安上原画遗留的那些部件,再晾一天然后装匣……二十五,他就要出发了。
虽然似乎什么迹象也看不见,丹青却能感觉出王府里隐隐的紧张忙碌,他知道,日程早已定下。
然而“藏珠小筑”愈发清静,连照影都少来。承安面对丹青时那点狠绝之意竟日益淡薄,终至消弭于无形,仿佛他自来就是那么悠闲那么多情的安逸王爷,镇日陪着心上人在后花园里调朱弄粉,点额画眉。
只是丹青心思体力透支得厉害。最后一部分每道工序都要亲力亲为,不敢稍有差池。当日进度一完成,几乎立即倒下,蜷在承安怀里补眠。
第39章
隆庆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五,这一天恰是冬至。家家户户忙着熬粥煮馄饨,满城都飘散着暖洋洋香喷喷的味道。
逸王府众人在益郡城北门外为进京贺寿的王爷送行。
今年是皇帝陛下四十春秋大寿,凡三品以上地方官员一律进京庆贺,皇室宗亲弟子更应早到。逸王为了等最重要的那件贺礼,已经拖了些日子,只得婉拒蜀州刺史走水路同行的邀约,从陆路入京。
大家毫不犹豫一致同意走陆路,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他们让《四时鸣玉山》上次落水的经历整怕了。尽管这回绝对万无一失,王府在丹青的指点下专门找能工巧匠为这幅画定做了一个里外三层的密封匣子,防震抗压,水火不侵,还是不敢冒险。这幅画,可来得太不容易了!
至于丹青……出发的前几天,已经变成了府里的禁忌话题。在贺焱和照影的严格约束下,任何人都不再提他,仿佛这个人从来未曾存在过。只有承安,朝夕相对,形影不离。直到昨晚,画装进了匣子,丹青叮嘱一番开启悬挂的窍门,昏昏欲睡,承安像往常一样,把他抱进暖阁,盖好被子,点上安息香,哄着他睡熟,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留下来,而是提着匣子回到前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