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幸识丹青(141)
承安示意他把药碗放下,拉过他的手。
“丹青。做皇帝虽然辛苦,可是每件事,都在我智慧能力范围之内,顶多不过是麻烦一点,不会失控。可是你……从一开始,就叫我无法判断,不能取舍,束手无策,惊慌失措……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要不是我赵承安还有那么一点慧根和运气,怎么可能追上你……”
“说话太多,很累人的,睡一会儿吧。”丹青把手轻轻抽出来,扶他躺下,一直在床边陪着。
贴身的小太监四喜过来收拾东西,丹青跟着他一起往外走。如今宫中伺候的,都是照影一手挑选调教出来的人,懂事得很。
“陛下这病什么时候起的?”
“这大半年,比先头更加忙碌,三更眠五更起,通宵不睡的时候也常有——听说为了裁陆军扩水师的事情——这些小的是不懂了。忙是忙,精神倒还好。直到……”
“直到什么?”
“直到七月里,听说公子出关去了,忽然就病倒了。”
丹青停住脚步。
“公子……”四喜侧头偷看一眼,“陛下病中常常念着公子的名字……听说关外路途险恶,常有不测,公子金玉之身,如此犯险……陛下他心里……不肯有一丝一毫委屈公子,可是……”
“四喜,谢谢你。”
从九月一直到第二年开春,丹青在宫里住了半年。
洪正五年的春天,承安又迎来了一个更加忙碌的季节。
对军队的所有举措全面启动,需要他亲自盯着,不能出丝毫纰漏。
从今年起,在户部侍郎舒至纯的建议下,改革东南税制,预计用两到三年时间完成。
而近在眼前的,是即将举行的春试。这是西南各族“设学堂”四年以来,第一次正式参加科举应试。此事也得皇帝本人过问,时时关注。
丹青临走前,对承安说:“好了,我就在京城待着,再也不乱跑了——万一要跑,也先告诉你一声。”
“什么叫‘万一要跑’?看我不打折你腿!”承安抱住他,“丹青,别着急,再等等……等小煦十八岁,你想去哪里,我就陪你去哪里。”停一下,瞪着他,“那些好地方,不许一个人偷偷跑去玩,等我一起去,听见没?”
“好。”丹青亲他一下,哄着:“我真的就在京城。留白两口子和罗纹都被东家派往越州,京里人手短缺,我得帮忙去了。你知道,东家是不管我的,我也不能太不厚道……”
“是是是,你厚道得很。”
洪正六年年初,王梓园病。
江自修把海怀山请到乾城。
神医摇摇头:“老人家年纪大了,身子骨不行了,再好的药物,也就拖个半年一年。你们……准备后事吧。”
听了这话,丹青的泪水“唰”的流下来,一整天,止也止不住。
第二天,他拿着《涤尘洗心录》的抄本,来找江自修。
“东家,这目录里的字画,还差多少?”
“先生亲眼见过的八幅,早已完成。其他有详细记录的三十二幅,这些年陆陆续续,已临仿二十五幅。有的已经出手,有的还在库里存着。”
“这么说还有七幅。”丹青把书目打开,“请东家说一说名字。”
“丹青,你……”
“我想……替师傅了却这个夙愿。”
从这一天起,丹青每日在王梓园病榻前伺候。除此之外的时间,闭关临仿,写字作画刻印,忙碌不休。每完成一幅,就拿给师傅品评。师徒二人宛然回到了十年前,在彤城王宅花园里,两把椅子一壶茶,纵谈艺术心得,其乐融融。
丹青心里着急,怕师傅等不到最后完成的一天,彼此遗恨。又害怕速度太快,让师傅没了念想,一口气再也撑不下去。就在这样的煎熬中,一笔一画,一张一幅,完成了《涤尘洗心录》上剩余的所有作品。
洪正七年正月十八,王梓园病逝。
所有能回来的弟子都在年前赶到乾城老宅,陪着师傅过了最后一个年。
直到王梓园下葬完毕,其他师兄弟们纷纷离开,丹青还天天去祠堂待一会儿,在师傅牌位前坐着。
丹青觉得,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对人生的体悟越来越细腻深刻,自己一颗心却似乎变得越来越脆弱。少年时期那种生死置之脑后,放开怀抱勇往直前的气魄,如今想来,竟有些不敢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