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国(61)
晚秋天凉,水阁门窗紧闭,阁中炭火烧得温暖,沈孟虞卸去一身寒意,在向陈皇后行礼后,于萧悦下首落座,静候开席。
昔年先帝在时,曾亲自指婚,将陈家嫡系长女嫁给萧赞,缔结姻缘。那时萧赞身为陈王,未远赴封地,也不参议政事,在朝中不甚闻名,陈家并不十分看得起这位皇家贵婿,故除了皇后性子柔婉,安分守己,一心一意侍候夫君外,陈家其他人待萧赞也只是淡淡,其热络程度,便是连普通世家之间的交际都不如。
然而谁料风水轮流转,先帝逝世未留子嗣,昔日最不起眼的陈王扶摇而起,竟直接登临九重。待到陈家反应过来想要靠着皇帝乘凉时,他们这才发现,冠深叶密的大树下已有一直在暗中襄助萧赞的谢氏先一步抢占阴凉,留给他们的,也只剩下大树边缘的一点点影子,别说能遮一族的人,就是遮一个人,都有些困难。
人心向来复杂,当懊悔惶恐的情绪累积到顶峰时,往往就是黑白翻转,怨意冒尖,所有的自责都会在这一刻化作对他人的指责,双眼红得滴血,便是连自己的模样都看不清楚。
这个时候,也是最容易被人利用的时候。
沈孟虞与季云崔当日定计,便是想要趁机拉拢陈家。萧赞虽然不喜陈氏,但他亦不敢让谢氏在朝中一家坐大,无人掣肘,故也只能耐着性子留陈家数人在朝,哪怕是微官末职,只要能牵制谢氏一二,便也不算无用。
风起青萍之末,星火或可燎原,沈孟虞看中的便是陈氏一族在朝中地位,况只要谢氏倒台,陈氏便是大平最有权势的外戚,没有之一。
他独自一人,身单力薄,为达成目的,也只有借势而上这一条路可走罢了。
不出沈孟虞所料,陈皇后宴上虽未直接言明陈家的态度,只是像旁人一样就着他受伤一事关切几句,又接着夸赞起太子的学业进展,然而她话中时不时提到的几句家兄,还有想要替族中女儿与沈孟虞做媒的试探,无不证明着陈氏一族对他的认可,言笑晏晏,宾主尽欢。
沈孟虞以居士的身份婉拒陈皇后拉红线的美意,陈皇后本就是代人询问,见他说得诚恳,也没有继续相劝。他们又说了几句闲话,阁中话音刚落,忽有一名宫女上前几步,伏在陈皇后耳边低语几句,似有什么焦急的事情前来禀报。
沈孟虞只见皇后脸色突然变了一变,再转向他和萧悦时,已带上三分歉意。
“今日得与少傅席间叙话,本宫久居深宫,不通外事,倒是受益颇多。”陈皇后放下玉筷,扶着宫女的手臂站起来,柔声告辞,“本欲多留少傅片刻,再谈些东宫琐事,然宫中突发急事,亟待本宫回去处理,本宫无法,也只能先行一步。悦儿他便拜托少傅代本宫送回东宫了。”
“皇后请放心,臣身为师长,定时刻陪伴太子左右,护太子周全。”沈孟虞亦起身回了陈皇后一礼,与萧悦二人一道,将皇后舆驾送出水阁。
萧悦站在水阁门口,他目送着母亲的舆驾穿过廊桥,消失在岸边,他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回头,忐忑不安地问沈孟虞:“方才在席上,我看少傅您一直未怎么动筷,可是母妃备下酒菜不合您胃口?若是不喜欢这些菜色,不如回东宫,我让小膳房再为您做上两样?”
“殿下不必如此麻烦,”沈孟虞实话实说,只微笑道,“我大病初愈,胃口本就比平素差些,宫中食馔精美,我今日已是多用了不少,殿下无需担心。”
沈孟虞唇边笑容温煦,脸色半日过去未见苍白,脚下也是无碍。方才他与皇后交谈中,萧悦一直在旁边仔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此时听沈孟虞主动出言让他放心,他不好再将忧色写在脸上,遂也只能乖巧地点点头,唤上松烟方祈等人,打道回府,送沈孟虞出宫。
此时已值深秋,芙蓉池中红花碧叶早早凋枯,大多数连着底下的根茎都被人连根拔除,唯有池中一角尚留有一片枯荷,静听雨声寥落。
荷叶染上秋色,纤细的空枝顶起耷拉成伞状的叶片,任池中水枯水涨,不弯不折,一眼望去,虽连缀铺满荷池,却又遗世孤高独立,明明是温润君子莲,在这一刻,却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沈孟虞经过这片枯荷岸边时,脚步忽然慢下来,只转头盯着池中的枯叶出神。萧悦正与他说起行宫秋猎时发生的事,察觉到他的异样,也跟着停下脚步。
然而他还没开口,却见沈孟虞已先一步收回视线,脸上的笑容似乎淡了些,语气也从松快变得有些严肃起来:“殿下可有兴趣与臣在这芙蓉池边走上一走,臣有些话想对殿下说。”
“嗯?”萧悦愣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心中甚至有些雀跃,“好,那就不必让松烟他们跟着了,就我与少傅二人可好?”
“好。”沈孟虞打算与萧悦说的内容确实不好让旁人听见,他随着萧悦的话回头看了方祈一眼,只拿眼神示意他不必担心自己,按萧悦的意思行事便是。
太子发话,下人们不敢反抗,只老老实实往池边其他地方散去,远远地注视着沈孟虞二人,聊作保护。
那厢沈孟虞见再无旁人在场,他向萧悦伸出手,领着萧悦走到一处枯荷最多的池边,抬起一手遥遥点在这片枯荷中最高挑的那枝荷叶上,示意萧悦与他一同欣赏这一幕繁华不再的风景。
“殿下可知,当年安帝还在时,我沈家是何等模样?”沈孟虞问道。
萧悦对此一知半解,见沈孟虞有意讲古,只睁大了眼睛,侧耳倾听:“少傅请讲。”
“当年我沈家三代帝师,辅佐帝王,五名长辈位列机要,参知政事,乃是簪缨世家,朝廷肱股,天下人都敬重的吴兴沈氏。”
“先太后出身沈家,有意提携亲眷后辈,当年怀安侯与先帝年纪仿佛,二人虽是甥舅,却常在一处玩耍,十分投契。太后见他们要好,便向安帝讨了恩旨,封怀安侯为太子伴读,日日入宫伴驾,读书习武,掏鸟摸鱼,斗蛐摘花,只要是少年人喜欢玩的,他们从不曾错过。”
“那一日也是在这岸边,他们二人正说起这池中的莲花既已开落,约莫是轮到莲蓬成熟的时候了,他们正打算唤身后的宫人下去摘两朵莲蓬上来,谁料……”
谁料还没开口,只听“扑通”一声,池中水花四溅,竟是太子一个不慎,失足落水。
“殿下!”
沈孟虞来不及去捉萧悦身后一闪而过的人影,他顷刻之间的反应,与当年的怀安侯一样,也是入水救人。
农人敬水,为求五谷丰登;工匠敬水,为冶重甲青锋;商贾敬水,为求航路安平。士人敬水,或沃三寸不烂之舌,或浣丰神如玉之容,或点茶与友,或奉酒尊前,便是全天下都找不出像吴兴沈家这般一门畏水,敬如鬼神,亦避如鬼神的世家。
顶着身畔冰寒刺骨的池水,还有心中对这水下世界恐惧的阴影,沈孟虞在密密麻麻的枯荷叶底摆动手脚,捉住萧悦因溺水而胡乱挥舞的手脚,从身后托着他,奋力蹬划,向荷叶缝隙间露出微光的地方游去。
入水前深吸的一口气撑不了多久,被池水包裹的手脚好似陷在泥浆中,越来越重,就连腰上的伤口也仿佛吸了水,拖着他不断往下沉沦。沈孟虞费尽全身力气将萧悦托出水面,在萧悦被救起的那一刻他只觉得手上一松,再无什么可以依凭的东西,天地朦朦胧胧归于混沌,黑暗无声袭来,万籁俱寂。
他突然看见了光。
作者有话要说:我在考虑是否要控制住想写人工呼吸的手……
第50章 如梦非梦
沈孟虞正站在由光汇成的桥上。
光是倒退着出现的,由微茫到繁盛,从米粒之辉到萤火之光,从红烛纸灯到金乌炎炎,光越来越亮,脚下的路也越来越清晰。
身后是层层涌起的潮水,没至头顶,令人窒息,眼前是灼灼发亮的光芒,白光眩目,无法直视。沈孟虞站在桥中,他不敢回头,只能闭上眼睛,迎着那近乎要把他烧化的光芒向前走。
被后羿射中的九只金乌哀鸣着坠落,凄厉的叫声划破耳鼓,脚底的温度滚烫如烈岩,每一步都仿佛行走在火焰山巅。沈孟虞紧紧握着手边的栏杆,艰难地在光芒中穿行,一步一步,即使被身遭的外物影响,有些磕磕绊绊的,他也只能在这片光明中寻找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