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国(6)
笑着谢过哈欠连天的少年,让他进车里继续补眠,沈孟虞没有叩开寺门,而是顺着来时的山径折返一段,在一片古木参天的树林间脚下换了个方向,沿着另一条藏在齐腰荒草间的小道,拐进另一处佛门丛林。
这处丛林乃是前朝古寺塔林遗址,因一场地动坍塌衰败,无人复建,自此湮没伽蓝。
如今幽暗的林间只余四五座已经崩坏得只剩下残垣础柱的废塔,还有就是一地青苔肆意疯长,破败不堪。
然而就是在这样杳无人迹的丛林深处,却有一道亮若白虹的刀光在其间穿行。
刀光凛冽,挟威运气,劈竹如草,摧金裂石。
察觉有人靠近,步声熟悉,蓝衣人扬手一掷,将那环首长刀弃在一旁。
他脚下生风,折身逆转,不带劲力的一掌霎时推至来人面前。
沈孟虞的反应也是极快。
他见那蓝衣刀客一言不发就要出手,当下膝盖一曲,矮身下蹲,右腿扫堂,抬手便是一式折臂卷腕,回敬于他。
二人身形利落,刹那间已过了几招,蓝衣人闪身避让,擦肩而过的一瞬五指全张,正欲转手锁住沈孟虞肩头,冷不防沈孟虞弓背一缩,忽然向他身上靠来,滑过腰间的右手狠狠一扯,却是将那蓝衣人躞蹀带上的砺刀石直接扯了下来。
沈孟虞得物入手,登时疾退,季云崔五指落空,拿不住他,索性也收手站定。
他大笑着赞叹道:“你这套小擒拿倒是越来越精纯了,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沈孟虞立在一座残损的佛塔下,将那砺刀石反手抛给季云崔。
他揉揉略带酸意的手臂,垂眸打量塔上残存的印刻,头也不回地道:“你也就教了我这三板斧的功夫,为了防身保命,我可不得好好练着。”
“练得不错。”季云崔肯定道。
他接过砺刀石,又从地上捡起长刀,归刀入鞘,一并挂回腰间,这才向沈孟虞这边走来:“我本以为你要在寺中用过斋饭才来,就先……咦,你颈后是怎么了?”
“怎么?”
沈孟虞未察觉自己身上有什么异样,他惊讶地转过头,却不大看得清后颈状况,也只能用手摸着脖子,迷惑地问季云崔道。
“有一道红印,好像是被人劈了一掌。”
季云崔说罢,又将沈孟虞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皱着眉头道:“你怎么这般狼狈?衣襟袍角都沾着灰,带钩的线也断了,遇着刺客了?”
“哦,不是,”季云崔一句话点出异状,沈孟虞此时已反应过来。他想了想,没有把遇见盗圣后人一事和盘托出,而是轻描淡写地带过,“遇到一个小贼,不小心着道了,没事。”
沈孟虞说得轻巧,季云崔眼神敏锐,隐隐从他这一身狼狈的衣饰上看出几分端倪。
仗着二人相熟已久,沈孟虞也没有出事,季云崔忍不住就此调笑他两句:“看来沈家大郎你今日是遇着那偷香窃玉的小贼了,哎呀,我怎么有点羡慕那小贼。”
沈孟虞却懒得回他调笑。
他的眼风斜过季云崔,幽幽瞪他一眼,只催促道:“堂堂定国将军长子,骠骑军中稗将,羡慕一个小贼,说出去你也不怕人笑话。废话这么多,还说不说正事了?”
“说,说,说,”见沈孟虞略有些不耐烦,季云崔也收了调笑,肃容将今日约他来见面的缘由吐露出来,“安定伯那边有消息了。老伯爷的意思是暂作壁上观,不过若我们真能寻到证据,证明今上与先帝之死有关,那么他愿借手下亲兵一千,玉成此事。”
沈孟虞点头:“嗯,还有呢?”
季云崔接着道:“宁国侯和威化将军那边的意思也都差不多,其实只要我们手上能拿到证据,策反这些心中有气的武将也不难。至于商王那边,我在豫州任上这半年间偶有接触,但就我的观察与旁人传言来说,商王生性暴戾,刚愎自用,实非可掌天下之人。”
“那我们或许应该感谢龙椅上那位,为了提拔心腹宠臣,重文轻武。”
沈孟虞冷笑一声,蹲下身,一边伸手拂去础柱雕刻的莲瓣上沾污的淤泥,一边也将自己这段日子奔走的结果告知季云崔。
“我这边情况也与你仿佛。鲁王长居帝京,性格怯懦,胆小怕事,我与他府中长史略有往来,旁敲侧击打探过,看不出鲁王有雄才大略之心,应也无意帝位。
季云崔在一旁看着沈孟虞动作辛苦,索性从躞蹀带上摘了把随身的小刀递给他,助他清理淤泥。
他寻思了一下,试探着问道:“那小太子呢?你教了他这么些年,他的性子,总该是最合你心意的吧?”
“太子啊……”沈孟虞接过刀,一边刮泥,一边摇了摇头,“是,他的秉性气度都适合接过帝位,只是年龄尚稚,那位又不看重他,在朝中没有名望,怕是难以服众。”
在沈孟虞话音落下的同时,莲瓣上的淤泥已经被他迅速清理干净。
他放下刀,又从地上拾起一块本该镶嵌在莲心的碎石,比对着楔口的位置将其重新嵌回去,双手合十,一边祝祷一边补充道:“况且……若那位真是暗害先帝的幕后之人,此事一出,那太子也就不再是太子,若我们想匡扶一个普通宗室子弟荣登大宝,也非易事。”
季云崔却比沈孟虞乐观许多。
他伸出一手,在那清理干净的莲台上摸了一下,漫不经心地道:“无妨,反正我们现下也只是在寻人谋划,离举事之日尚远。再说了,此事光你我二人合计,人单力薄,必要时也可稍稍向太子身后母族陈氏透露些风声。”
“皇后失宠,今上有废立之心,陈氏族人又哪里有肯忍气吞声、甘为他人附庸的道理?”
“陈氏……”
沈孟虞闻言,叹息一声。
他双眼微阖,似在说陈氏一族,又似在说这天下众人,其间千种世情,终归一声佛偈:“仇敌可化为友,至亲亦可为敌,只要心中有一丝不信,为牟求权力富贵,转眼便能落井下石……一念善生,一念恶起,贪嗔痴怒,愚者何人?唉,阿弥陀佛。”
季云崔不信佛祖,沈孟虞以佛理喻敌友之辨,他接不上话,气氛一时有些沉默。
又过了半晌,他才一边感叹着一边玩笑道:“能得全心信任的,恐怕只有至亲和所爱之人吧。就好像你我之间,我猜你定没有全心信任我,不过这样我倒更加放心。”
“放心我对你不感兴趣吗?你这金贴得可真够厚的。”沈孟虞被季云崔这一打岔,也没心思继续神游参禅,而是睁开眼,借着嘴皮子利索回敬他一句。
不过他生性凉薄,与季云崔虽是竹马之交的挚友,但也有许多话说不出口,当下便没有反驳他话中观点,也算是默认了这个事实。
“罢了,不说这个,”沈孟虞站起身,他抬头望向头顶已不再悬于正中的日头,无奈地向季云崔求助,“待会儿回城,我要蹭一段你季小将军的马车。”
“嗯?”季云崔奇道,“我记得我来时章伯他们就已经先到了,你不是让他去请了白度禅师后在偏门等你吗?怎么,出状况了?”
沈孟虞一边向丛林外走,一边回答:“没有,只是我让章伯他们先送人回去而已。”
“送人……莫不是那偷香窃玉的小贼?”季云崔跟在他身后,回忆起先前沈孟虞说过路遇小贼的那件事,一下子明白过来,“那小贼是什么人?你缘何如此看重他?”
沈孟虞方才只听了方祈寥寥数言,将人带回马车的那一路上方祈又在埋头生闷气,拒绝回答他的问题。
他不好将这自己都不敢完全确定的事告诉季云崔,也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道:“他是什么人,我还需要回去试试才能完全确定。”
“这样……那我就等你的消息了。”季云崔漫应一声,没有继续追问。
沈孟虞走在季云崔前头,本以为此事就此揭过,然而过了半晌,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闷笑,却是季小将军耐不住气氛沉默,调笑之心忽起,又拿此事来打趣他。
季云崔立在竹林间,故意掐起嗓子,脸上作哀愁状。
他一手翘起兰花指,一手点着前头沈孟虞的背影,咿咿呀呀地开始唱戏:“哎呀呀,也不知那小贼如何就入了你沈家大郎的眼,莫非这天底下最俊俏的郎君也要染上断袖之癖?噫吁嚱,那可教这金陵城中十万女儿家如何是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