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升沉+番外(108)
姜冬沉再回头,只见那粗壮的树干上有一处巨大的分支。树皮焦黑糙硬,那一处却意外地平滑。在年家的一片生灵涂炭中,那树干上还有燕子做的窝。
垫在窝底的是草窠和软枝,排的整整齐齐的泥土枝叶上,隐约辨出有一小块叠的不齐的被衾。
姜冬沉忽然明白年却升为什么怕冷,为什么要在做噩梦的时候把整个身子都蜷成一小团,为什么在入睡时总不自觉地靠向墙角拥抱自己。在把他拉过来以后,他就要整个人都攀上姜冬沉的身子。
是因为梦里太冷,所以怀里有温热的体温,才能安心吗?
那如今你在什么地方,一个人入睡的时候,会很冷吗?
年家被灭之后,尉迟家为首的几大家族在昔州开了一个盛大的庆功宴。各个家族协商着从中获取利益,年家家府虽大,却无人愿意要。大约是因为自己也知灭人满门是太过残忍。怕年家旧府生怨闹鬼,生出不好对付的怨灵来。于是就商量着分了分经书典籍,法器灵物一类。然而说不妥的,还是白月光。
每每讨论到此,免不了要大吵一番。白宿最懒得看他们这样。不打招呼就提前离场。惹来几位宗主不满,背后评论道:“毛头小子,轻薄浅陋。”
自然,是无人知道的。两位年家上层主位,全死在他面前。
白宿没有直接回白家,他先去了年家一趟,把年却清房里的东西全带走了。
整个年家,覆压方圆几里,他想要的,不过是那一个人罢了。
他得到了,似乎也没得到。
回白家时诸多弟子站在门道两边迎接白宿回来,年家的破灭于他们中的部分人来说是仇恨的终结。而更多的人则在期望着他们盼望已久的新生活的开始。一群白衣弟子最后站着的,是黑衣服的年却清。
无悲无喜,冷漠得近乎麻木。
待白宿走近的时候,仍是行很恭敬的礼,语气不带任何意味的调子,只一句:“白宗主恭喜。”
白宿最拿他没办法,伸手挥退了所有人,问年却清道:“回屋吗?”
年却清不语,转身像房间走去。
他们还是住在一起的,避无可避的朝夕相处,然后不约而同的沉默。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白宿想,他本以为脱离了年家会让年却清轻松一点,然后白宿好好地把他藏在自己这里,这样共度余生,应该是很快乐的。
可是他不快乐。
走进屋,关上门,年却清才向白宿道:“有什么事吗。”
白宿往他手心里放了一样东西,感觉出那东西的形状,年却清皱了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年却清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家主印,向白宿道:“让我当年宗主不成?”
白宿道:“宗主给我的,许是因为猜到你还活着,所以还是该把他交到年家人手里。”
年却清反笑道:“白宗主真是仁慈。——你就是这样报仇的?”
白宿听这称呼,眉头一皱:“你就别再嘲讽我了。”
“嘲讽你?”年却清笑了一声,“我可不敢。”
白宿道:“却清。”
年却清不在讽言,垂着眼把玩手中的家主印。良久,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闭了闭眼道:“我伯父死了,是吗?”
白宿心口蓦地一堵,轻声道:“……是。”
“我父亲,我母亲,我兄长,我年家的所有人,都死了。一个都没留,是吗?”
白宿默然,仿佛在无声的挣扎,最终点了点头。
年却清却笑了,一脸云淡风轻:“你紧张什么,我幸运的不行。我认识的所有人都死了,我还活着。”
白宿道:“那我呢。”
年却清一怔。
这话里明明白白有两层意思,一言白宿幼年成孤,二言则是针对年却清那句话。他认识的所有人都死了,那白宿呢。
年却清看向白宿,喉结动了动,终还是道:“白宗主近日过于操劳了。早些歇下吧。”
说着就退了两步,走向床边,伸手去平自己那边的床铺,舒展平坦之后,微一犹豫,还是绕床去那一边,帮白宿也铺好了。
一张偌大的床,年却清却只肯占最边上的一点。
而且有时白宿一睁眼就是一整夜,想看年却清什么时候肯翻过身来面向自己,可惜从来没有过。
这一晚也一样。
始终留给白宿一个后背,漆黑的影子投映在两人中间的平坦被衾上,漆黑周围是皎皎的月光。
在小时候——也并没有很小,大约就在年却清十二三岁的时候。他时常在夜半三更去敲尉迟宿的门,门开了以后就很不见外地往床上躺,向尉迟宿招招手道:“阿宿,我睡不着,过来听你讲故事。”
尉迟宿无奈的不行:“一个东郭先生和狼,几百遍了,还听?”
年却清就笑了:“那比没有强一点吧。”
睡不着是假的,东郭先生还没被狼欺骗的时候,年却升就坦然睡着了。
一张安静的睡颜大喇喇摆在眼前,五官比现在还要稚嫩些,呼吸很有节奏,只是偶尔,会没来由的重一下。
那时候尉迟宿也常常一整晚不合眼,不过心里没那么多想法,只是因为床太小了,年却清又特别能挤人,单纯的因为怕被挤下床而睡不着罢了。
今晚也是月色尚好,年却清的呼吸格外平静,平静得近乎听不见响动。白宿没来由的一阵紧张,心高高的悬起来,差点要爬起来看他还有没有呼吸了。这时年却清才短促地吸了口气,很重的一下。接着又仿佛无意识地伸手向后抹了两缕头发。白宿的一颗心这才回落下来,不动声色地躺了回去。
一直到早晨,天还没全亮,年却清忽然动了动身,回头看了白宿一眼。白宿在他动身时就已闭上眼睛,仿佛睡得正熟。年却清静静地看了他许久,才缓坐起身,穿上鞋向屋外走去。
出去也没什么,外面有很多当值的弟子,都是已受过白宿的命令,让他不要出事。
屋门关的很轻,好像不想把屋里的人吵醒一般,竟是十分的……温柔。
白宿的心也随着那一声门响轻轻一动。
年却清出去后,白宿就睁开眼,想去摸摸枕上年却清的温度,可手探过去,竟摸到了一片湿湿的泪渍。
一时间,一股巨大的内疚和自责涌上心头。
他一整夜的呼吸都异常的平静,是因为压抑着声响,无声无息地哭了一晚上吗。
那一声很重的呼吸是没有抑制住的啜泣,向后抹头发的动作,是为了擦去眼角的泪吗。
失去双亲和兄长,满门惨灭,可偏因为和灭族仇人同床共枕,连哭都不能哭出声来。他是从一片泥潭全身而退,可孓然一身,在一个如同幽禁的地方和仇人朝夕相处,何其残忍。
白宿的父母惨死与年却清无半点关系,可年却清的亲生父母,的确是双双死在自己手里的。
两族仇恨遗留下来的巨大症结,怎么这最痛苦的担子,落在了一个连人都没杀过的十五岁的少年身上了呢。
当年的白宿为了报仇,不得不投靠见利忘义工于心计的尉迟宗主,后又忍辱负重地潜入筹族内部七年。如今终于功德圆满,可是他真的为自己的雪恨快乐过一瞬吗。
年却清推门的时候,白宿正坐在床上,见他进来,就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看。年却清神情自是没什么异常,眼角却是红的。被白宿盯住也不慌,不紧不慢地关上门道:“醒了?”
白宿道:“听见你关门,就醒了。”
年却升哦了一声:“我以为我关得很轻了。”
白宿道:“是很轻。才寅时,你出去做什么?”
年却清道:“起夜不行吗。”
白宿沉默了一会,轻叹着向他招手:“……过来。”
年却清微微一怔,但没有犹豫,十分淡然地走到床边,和白宿并排坐下,道:“怎么了?”
白宿没有讲话,一只手从背后揽过年却清肩头,将他的额头抵在自己肩上。如此做出…极尽暧昧的举动。
怀里的人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
却没推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从前在昔州的围猎会,开猎的头一天晚上,从窗外飞来一颗有如闪电的围棋,尉迟宿反应迅速,一手将年却清揽入怀中,一手去截住了那枚围棋。年却清只顾被这出于公事的一拥红了脸,却没在意那枚围棋。因而不知,那是尉迟家发来动手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