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赏花、闭眼小憩,所谓浮生半日闲。
燕啸总在晌午末了时分,踏着饭点准时过来。一屁股坐进书桌那头的圈椅里,来不及擦汗就拿手指叩着桌面开催:“今天吃什么?”
我家吃什么干你什么事?洛云放慢条斯理地翻书,眉梢眼角纹丝不动,连一丝眼风都不屑甩给他:“还不到时候。”
督军府一切事项皆有定例,何时起身何时吃饭何时就寝,都按着固定的时辰来。哪怕皇帝老儿来了,照样得跟着做。燕啸不过是想逗他多说两句话,闻言也不气恼,翘起二郎腿,看看窗外的花,再专心致志看眼前的他。
他今日穿一身深青色直裰,乍暖还寒的天气里,领口一路扣到下巴尖。前些年四处征战,被风沙磨砺成黝黑的肤色,经一场伤病又调养得白皙不少,闲闲坐在窗下,笼一身淡金色光影,静好恍如画中人。连面上神色亦似画中人般冷淡。
燕啸看得眼神迷离:“你家厨娘手艺好。”
那边断然截了话头:“再好也是我家的。”你别想领回去。
督军府上下谁不知道这位燕大当家眼明手快从不把自己当外人,见了好东西就理所当然地往怀里揣。洛云放书桌上刚添置的砚台,他摸着摸着就摸回了自己家,一丁点不好意思都不带的:“急什么,我的不就是你的?”
可我的一星半点都不是你的。端正自持了小半辈子的洛督军实在拉不下脸来同无赖扯皮,可每每想起又止不住心头冒火,掀起眼皮子再度冷冷睨他一眼。燕啸早就被他瞪得习惯,不痛不痒,连面颊上的红晕都起不来一丝丝,咧嘴讨好地冲他一笑,在洛云放沉下脸之前,抢先开口:“我们恐怕要提早启程。”
灵州边境传讯,九戎戚将军的大帐这些日子颇不太平,或许会提前有所动作。
洛云放神色旋即肃然,端凝沉思片刻,颔首赞同:“也好。快马加鞭,到了孤鹜城可再作休整。”
谈起正事,两人总有默契。你一言我一语,你所说正是我所思,漫漫洒洒谈开去,殊途同归不谋而合。
直到门外侍从通报,小厮们抬着食盒进屋布菜,两人依旧兴致正浓,意犹未尽。
燕啸闻着饭菜香,抽抽鼻子,迫不及待扑向另一边的圆桌。洛云放放下书册起身,瞧着他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恍恍惚惚地想,当初还是剑拔弩张针锋相对,是从什么时候起,他怎么就能同这货聊得投机了?
督军府的菜色一贯简朴,三菜一汤均是普通家常。胜在厨娘手艺好,香菇菜心都做得比他处鲜三分。燕啸十指大动,吃得两边腮帮子鼓起老高。他在大娘大婶堆里人缘好,厨娘知道这位大当家来蹭饭,一盘子白面馒头垒得好似小山般。这得天独厚的宠爱,燕大当家是头一份,连洛督军都没有。
食不言寝不语,都是锦绣堆里长大,名门世家打小立起的规矩。到了这边,一个长年在山匪窝子里打混,一个领兵征战时连草根子都嚼过,于是就不再讲究这些。燕啸一面掰着馒头一面又接着方才的话题:“灵州咱们打了他个措手不及,占了先机,后头才不那么费事。就这样,也不过算个险胜。如今姓戚的那边早有准备,对青州我们又没那么熟悉,这仗不好打,得慢慢磨。”
这人一较真起来与平素浑然两个模样,眉目沉静眸光炯炯,端的沉着稳健一派主将之风。边说边腾出手来,手指沾着茶水在桌面上点划。隔得太远怕他看不清晰,索性拉过凳子挨着洛云放身侧坐下。洛云放稍落下眼,就能清楚看到他下颌上疤痕,浅白色一道,隐隐绰绰被泛起的胡渣遮盖着:“这儿、这儿,还有那儿……都是易守难攻的地方,还有这山,险得很,不好布阵……这事啊,有点难。”
不但难,而且熬人。只要想想这烽火狼烟的日子还得捱至少三年,连燕啸这样的都忍不住丧气皱眉,一摆手把茶盏推得老远,吃在嘴里的白面馒头也不那么香甜。手点着桌面将地形简图一画再画,战场无眼刀剑无情,自来功名利禄都从白骨血海里来。烽火狼烟不是好归处,无定河边骨,春闺梦里人。再良善的人厮杀久了,心肠也能硬如铁石。打仗没有不死人的,可死的不是自个儿谁都体悟不了那份疼。
谁人不惜命,谁人不畏死。武将戎马一生,杀气环身连鬼魅见了都要退三分,独独忌惮一个“败”字。一时之差,一令之误,血流成河,满城缟素。兵家无小事,不得不慎,不得不忧,不得不重之再重。
他这是忐忑了。越是没底,他话越多。洛云放静默地听,就着半碟素菜慢慢喝一碗小米粥,咽下最后一口,放下碗,侧首平视:“我不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