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大公子双目平视前方,面容如玉:“过完十五我也要回京城一趟。”
“要回京城。”
“嗯,有点事。”
这对话听着耳熟,方才还听谁说过。有人含蓄内敛,宁肯猜得满肚子愁肠百结也不肯多嘴问一个字,也有人是那不要脸不知羞腆着脸什么都敢问的:“什么事?咱们自己人,说给我听听,我替你参详参详。”
“小事。”洛云放顿了顿,低头喝茶的刹那,嘴角不着痕迹地微微掀起,“家里给我说了一门亲。”
“啊?”
不去看他缤纷多擦比烟火还绚丽的脸,他径自往下说:“待天气和暖,女家就要上路赶来成礼。”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灯火阑珊处,他不疾不徐说得清晰,心满意足啜口茶水,不急不慢偏过头,看他双目圆睁,活似吞了只苍蝇般的傻样,心情大好。乌黑似漆的眸中倒映了斑斓光影,异彩婉转,满目流光,影影绰绰,滑过一丝促狭笑意。
第十七章
京城护国公府自从燕家被问罪起就荒废了,二十年风吹雨打,府门前高挂的匾额早已不知去向。
那年元宵过后,先帝猝然发难,一道圣旨命御林军将护国公全家悉数软禁府中。彼时,护国公正带领三子二孙戍卫青州,府中泰半皆是女眷妇孺。先帝下了狠劲,一心要置燕家于死地,京中各大世家互有罅隙,乐得隔岸观火,于是护国公勾连外族意图谋逆一案竟在短短半月之内就结了案——铁证如山不容辩驳,诛九族,满门抄斩。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远在青州的护国公及成年的燕氏子孙被就地革职,押入囚车,抵达京城后径自便送入刑场。竟是半刻也等不得。而被囚禁于护国公府中的女眷们则悉数于府中就戮,包括稚龄的护国公幼孙。小小的孩子,尸身被抬出时,满身都是鲜血淋漓,连脸都被刀剑利刃刮过,其状之惨骇人听闻。
京中暗中流传一种说法,先帝下手太毒,燕家死得太冤。怨气太大,是要化鬼来害人的。于是二十年来,偌大一座护国公府空空荡荡伫立原地,却没有一人敢在里头过夜。有人言之凿凿,子夜时分从府门前路过,听到里头有孩童的哭声。定是那位小公子死得凄惨,正捂着脸痛哭。
一脸络腮胡的男人搓着下巴,义正言辞地反驳:“呸!胡说!爷被老爷子拿马鞭抽得满院跑的时候都没哭过!奶妈说,爷自娘胎里落地的时候,都是咧着嘴嘿嘿乐着的。”
与他同行的青袍男子戴着斗笠,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瞧见紧紧抿起的双唇,唇角微微抽动,显露出一分无奈。
“说到爱哭,有人小时候那才叫爱哭。我每回挨鞭子都是被你哭的。”络腮胡男人说得兴起,说完忍不住哼起了小曲,“真真是水作的人哟……”
他存心作怪,一眼又一眼,勾着眉梢向青袍男子抛媚眼,青袍男子冷哼一声,不理会他的嬉笑,偏头转向另一侧。
络腮胡男人笑了笑,见四下无人,忽而腰身舒展,一跃掠过高高的墙头,翻入黑沉沉的府邸中。落地后,他抬脸环顾四周,一双墨瞳幽深暗沉,方才在墙外的轻松嬉闹再寻不见一丝痕迹。
“天快亮了,赶紧。”青袍男子紧随在他身侧,见他凝滞不动,不由出言催促。
清冷的月光下,探询的目光擦着帽檐望向陡然静默的男人,那么爱说爱笑、抱着腿疼得在床上打滚都不忘在干嚎中占他几分便宜的人,双膝一弯,竟直挺挺跪倒在早已破败的国公府正堂前,眼角急速抽搐,面上已是一片怆然,“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回来了。”
沉寂了二十年的护国公府祠堂静静隐没于暗夜之中,一如既往的悄然无声,只凭投注于地上的嶙峋暗影便叫人心头发毛,继而暗生敬畏。火石相击,点亮供桌上残余的半截白烛,一豆烛光被夜风吹拂得摇摆,勉勉强强燃起三炷清香。积年的霉湿之气里,似有若无的檀香味幽幽蔓延。
当年摆满了整张供桌的灵位早在那场惨事中被一把火焚烧殆尽,先帝恨透了燕家,没有掘地三尺将燕家祖坟刨出来挫骨扬灰已是仁慈,听说这还是几位老臣痛哭流涕地搬出太祖皇帝,又以命死谏的结果。
人世荒唐,见利忘义的不少,可毕竟还有忠厚仁义的。叫人愤世嫉俗得恨不得毁天灭地,心底里却终究存了一处柔软。
燕啸扯下黏在颊边的假须,从怀里掏出个小香炉,恭恭敬敬摆上供桌,而后把手里的檀香插入:“孙子不孝,一直没有回来看看。从前年纪小,田师爷不让。后来大了,风头也过去了,想回来给祖宗上个香又觉得没脸。咱们家精忠报国了好几辈,末了到了孙子这里却落草当了个土匪,好说不好听。就连这,也是托了祖宗庇佑,在西北留了人脉。总算老天开眼,赏了孙子点脸面,拿下了灵州,这才敢回来跟列祖列宗禀告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