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番外+特典(14)
严凤楼冷著脸道:“可是驿馆招待不周,故而大人才频频前来?”
顾明举喂著笼中的八哥,撇起嘴角自嘲:“我在那边闹得天塌下来你也不会来看我,与其劳累你两头奔波,还不如我自己厚著脸皮来招你讨厌。”
他说完回过头来大大咧咧地对著严凤楼看,严凤楼却语塞了,抿著唇把头匆匆低下。
顾明举的话是听不得的,无依无靠的贫家子弟能一路擢升到如今的显赫地位,泰半靠了这条三寸不烂的舌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正著说反著说,说著说著他就能说到人的心坎里,然後不知不觉就把人的心说了去,可怕得好似神话里摘食人心的魔。
顾明举也不揭穿他的紧张,伸长了身子一心一意逗著廊下那只会说吉言的八哥。鸟是张知府花了心思选的,叫声清脆,一身黑羽油光闪亮,在笼中飞来蹦去煞是灵动。
原先还以为刚直不阿的严大人会把八哥退回来,没想到,居然被他留下了,还养在了书房里。白天挂在房檐下,傍晚再收,添米加水,梳理羽毛,照顾得井井有条。
顾明举不要脸地说:“凤卿,看到它你是不是就能想起我?”
换来严凤楼一个鄙夷的眼神。
现今的年头,做官其实没什麽事,把上司伺弄好,把下属教训好,再把来告状的“刁民”打发好,就有的是大把的时光挥霍玩乐,县丞半年才升一次堂的也大有人在。
可是到了严凤楼这边,巴掌大一个南安县就能滚雪球似地生出层出不穷的事,操劳得他从早忙到晚,及至第二天天明还能坐在书房里整理公文。
顾明举看著他疲惫发黄的脸色连连摇头:“一个南安县就这样,倘若把整个青州交给你,你岂不是要不吃不喝不睡了?”
整整一夜不曾阖眼的严凤楼只是无声地瞟了他一眼,便又继续埋头书写。顾明举走上前抽过他案头的公文来看,纸上密密麻麻一行又一行蝇头小楷,横平竖直,字迹工整。又拿起另几折展开,一页页俱是如此。
於是“啧啧”又是一阵感叹:“难怪好官都命短,原来是让自己累死的。”
严凤楼疲倦不堪,没有力气同他抬杠:“出去。”
他两手背後迈开八字步,笑嘻嘻再往严凤楼身边站两步:“严县丞,你是在同本官说话?”
严凤楼抬起脸吩咐门外:“送客!”连唤几声不见有人来。
顾明举好心好意告诉他:“在你府上干活也是苦差,干上十年也不见得能见到几滴油花。我替你赚个好名声,放了他们一天假。”
年轻的县丞气得瞪起眼睛半天不说话,顾明举站到他身後,拿准力道,在他两肩缓缓揉捏:“接著写吧,你严县丞的公文不写完,南安县的天就要塌了。”
“顾明举,你存心来戏弄我。”被他按著肩膀发作不得,许是真的被公务搅扰得烦躁,严凤楼恨得咬牙切齿。
“好好好,我不烦你。”在朝中素以性情阴晴不定著称的顾侍郎大方让步,只是安静了不到半刻又忍不住插嘴,“这里,你不该这麽写,口气太硬,张知府会觉得你不把他放在眼里。还有这里,也该换个说法。”
翻过方才看的那些公文一一放到严凤楼眼前,顾明举一行一行指点给他听:“这事是你的政绩,你就不该如此轻描淡写,辛苦就是辛苦,哪怕是七分辛苦,你也该写成十分。”
“此文虽是向知府呈报公务,字里行间也该对知府多加几句赞美,敬问知府安好,甚者应邀他来南安巡视,使你能一尽关心孝敬之心。”
他摆出一副官场老手的姿态对著严凤楼侃侃而谈:“政绩无非便是几句吹嘘,无中生有指鹿为马的也不是新鲜事,你夸大上那麽一两分又能怎样?谁又能当真来看?旁人自己给自己送匾额竖丰碑,疏忽遗漏一概避而不谈。你却反著来,功绩一笔带过,倒是把过错大书特书,待到吏部考核遴选官员时,他们不正好借著你的肩膀往上爬?”
严凤楼执著笔不悦地说:“我只求一个问心无愧。”
顾明举看看手里的纸,再看看他。纸张是白的,男子执笔的手也是白的,十指纤长,骨节分明。干净整洁的袖口被微微向上捋起,一截光洁细白的腕便落在了金子般的阳光里,莹润仿佛上好的玉。
忍不住顺势而上细细打量,他的凤卿有一张耐看的脸,眉峰平和,唇角微扬。谈不上如何姿容绝世,也说不上怎麽惊绝天下,只是看他在格窗下沈腕书写的专心模样,便会恍然间觉得静好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