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喜回头,一瞬间,他觉得有一些东西改变了,师父定定的看着他:“穆喜长大了。”
有时成长真的是一瞬间的事,穆喜翻出放干粮的包袱,干粮的剩余量还够他们吃两天的,如果省一点的话,还是能够坚持到回去的,他们可以一天只吃一顿,只是,寒冷也是会要人命的。
火折子就剩一支了,这里也没有多少可供他们燃烧的东西,寒冷才是他们最大的敌人。开始刮风了,寒风从洞口一直钻进了他们的衣领里,透过皮肉,一直冷到骨髓里,穆喜手和脚都生了冻疮,师父也没好到哪里去,雪洞也不是长久可以待的地方,如果暴风雪一直刮下去,他们只能冒着风雪回去,运气好的话,还能喝到大师的粥。
暴风雪刮了两天一夜,还是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他们挖的雪洞快被大雪埋了起来,穆喜和师父紧紧地搂在一起取暖,他们没有被冻死,已经算是奇迹了,穆喜的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的像是老树皮,师父眼睛看着乌黑的天空,一言不发。
“师父,我们还能活多久?”穆喜轻声地问道。
师父把目光收了回来,淡淡的说:“活到,想死的时候。”
穆喜笑了一下,嘴角立刻开裂,殷红的血流到了嘴里,活到不想死的时候,他还不想死,他还想把雪莲带回去,还想回去娶个漂亮的媳妇,还想给师父养老,他不能死,他们都不能死。
师父叹了口气:“穆喜啊,师父给你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不像我啊。
师父的话没有说完,最后一句咽进了肚子里,明天,风雪还没停的话,他们只能冒险了。
第七章
雪没有停,穆喜把东西全都带在了身上,包袱被拧成了一根布绳,系在穆喜和师父的腰上,大风雪能够蒙蔽人的双眼,师父紧紧地握着穆喜的手,问道:“穆喜,害怕吗。”
穆喜望着师父,一双眼睛极亮:“师父,我不怕。”
师父笑了笑,出发了。
环境从来不会给人选择,只有人类自己会给自己选择,他们选择与风雪对抗,走在冰冷的世界里,总有一次,会走出奇迹。
冷,饿,穆喜全身只有这两种感知,在时间的催动下渐渐放大,侵蚀着他残存着的一点点意志,他们的脚步渐渐虚浮,每一步都走的极缓慢,师父好几次松开了抓着穆喜的手,又紧紧地攥住,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两行散乱的脚印,还有许多雪坑,那是他们摔倒又爬起来之后留下来的。
“穆喜,说话。”师父对着身后的孩子说道。
隔了很久,穆喜才应了一声,从喉咙里艰难的挤出一句话:“师,师父,我,我想吃师父做的菜窝头。”
师父从雪坑里缓慢的把脚抽出来回道:“好,回去师父给你做,还有扣肉,你不是最爱吃了吗。”
穆喜咽了一口口水,脚底仿佛又蓄了一点力气,他神经质的点点头,沿着师父的脚印往前走,路还有多远,他们已经走了多久,什么也不知道了,原本系在腰上的包袱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穆喜一低头,一行鼻血流了出来,他用手抹了两下,继续跟师父扯一些话,说了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了,就这么一直坚持着,坚持到了路的尽头。
这是一处断崖,断崖对面是另一处断崖,两处断崖中间相隔三四米,却有如天堑一般,走近了看,才能看到断崖之间竟有一块木板,木板上面堆积着厚厚的一层雪,也不知道木板是什么时候放上去的,在风雪的侵蚀下,已经开始腐朽了,这样的木板不可能经受他们两个人走过去,他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一个人过去,一个人留下,要么一起回去,再重新寻找一条路,不论哪个选择都很残忍。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你先走。”
穆喜看了一眼师父,正想再开口,师父已经打断了他:“穆喜,听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嗓子嘶哑低沉,这是师父第一次冲穆喜吼。
师父不可能先走,穆喜坚持道:“师父,您已经救过穆喜一条命了,穆喜不可能再拖着师父,师父,你从这回去,我再去寻找一条路。”穆喜说着竟然对着师父跪了下来,年轻的面孔坚定的对着师父,师父叹了口气,他心里很着急,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着急过,这孩子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倔,穆喜死死地跪在地上,任师父怎么拉都不起来,两人就这么对峙着,都不说话,大雪还在不停地往下落,两人身上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低吼声从背后传来,穆喜惊恐地回头,一头雪白的狼从大雪中渐渐走了出来,穆喜已经站了起来。
他认得这头狼,山洞前,被他们赶走的头狼,狼最是记仇,这只头狼是来报仇的,它体格健硕,此时已经摆好了攻击的姿势,随时都会扑过来,穆喜双腿僵硬,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已经躺在了狼的身下,脖子被咬成了两截,注定要死在这里吗,当真正面临死亡的时候,穆喜觉得自己还是胆怯的。
师父慢慢的挪动着步伐,把穆喜挡在了身后,“快走,”他小声的说道。
“我不,我们有两个人,可以把它杀死。”
头狼不等他们吵完,已经扑了上来,尖利的獠牙反射出一点银光,师父拔出短刀,把穆喜推到了一边,第一个回合,师父的胳膊被狼爪抓出了几道血痕,雪狼被短刀刺伤了腿,它躲在一边慢慢的舔舐着伤口,冷冷的看着面前的两人,它有的是时间。
穆喜从地上爬起来,看着师父流血的胳膊,眼睛都红了,可是他实在没了力气,人不可能一直侥幸下去,雪狼才是雪山的孩子,他们可以侥幸一次,却不可能一直赢下去,师父冲穆喜吼道:“快走啊!”
穆喜正想答话,却见师父猛地把他往前一推,几乎是同时,雪狼扑了过来,穆喜脚步踏上木板,有了借力,他下意识的往前越去,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木板咔嚓一声掉了下去,摔得四分五裂,穆喜只能听到师父嘶哑的吼声:“穆喜,快跑,好好地活着。”
穆喜不敢回头,眼泪肆无忌惮的流了出来,他不忍回头,生怕看到师父被雪狼咬断脖子的画面,他踉跄着往前跑,一直跑,不知摔倒了多少次,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直到看到大师的喇嘛庙,他这才停住了脚步,对着离开的方向,跪在雪地里嚎啕大哭起来,哭累了,哭晕了,穆喜倒在了雪地里,又剩他一个了,一如多年前一样寒冷,师父不要他了。
穆喜醒了,还是那间燃着藏香的屋子,他缓慢的坐起身,身上缠满了绷带,稍微一动都是彻骨的疼痛,他不知睡了多少天,外面的风雪已经停了,阳光从窗外洒了进来,穆喜呆呆的看着,目光凝滞在一处,却没有任何焦点,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穆喜没有回头,这一次,他再也见不到师父了。
“师父回不来了。”穆喜对着窗户说道。
大师把粥和药放在了桌子上,盘腿坐在了穆喜的对面,穆喜终于转回了目光,却是呆住了
第八章
他和师父去采雪莲,来回最多半个月的光景,大师已经从那张年轻的脸变成了□□十岁的老翁的样子,他的皮肤松弛的有些夸张,像具干尸一样坐在那里,要不是那种淡淡的眼神,穆喜几乎以为喇嘛庙换了主人,大师看着穆喜,挥了挥手说道:“没什么奇怪的,不过是一具皮囊,人终究是要有一死的。”他既是说自己,也是在说师父。
穆喜的眼眶又红了,“先吃点东西吧,”大师说道,大师的力气不太足,他每说出一个字都要喘口气,仿佛一个将死的人。穆喜看着大师,良久都不知道说什么,大师叹了口气,从袖口里掏出一封信,一边掏一边缓慢的说道:“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穿着一件红色的衣服,站在雪地里,真美啊,两个人很般配啊,他很是开心,像个孩子一样紧紧地抓着那个人的手,说他们要去雪山采雪莲,那个人教了他很多东西,这是他一生里最美好的时光,半个月后,他从雪山回来了,却只有他一个人,他说那个人为了救他死在了雪山上,我就看到他的眼里已经没有了生气,他活不了了,我这么觉得,他也这么觉得。可是我还是想尽办法救他,可是他还是选择了死亡,我目送着他从大雪中离去,又从大雪中走来,他回来了,怀里抱着你,我就知道,他有救了,你一救,就救了他十五年啊,孩子,是你救了他,也是他救了你,你们谁也没欠谁。”说完,大师仿佛用尽了力气,他缓缓地闭上眼睛,叹出了最后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