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杨呆了呆:“啊?”
“我出来时,将所有细软都裹在身上了。”琵琶的声音细微到几不可闻,“你带我逃罢!我们两个一起逃!这些细软,足够咱们活下去,强过在小郎君这里等死!”
黄杨呆住了,他从没想过逃跑。
“只要逃出去,现在这么兵荒马乱的,没有人查逃奴,咱们趁人不备逃得远远的,小郎君要领兵打仗,绝不会来追咱们。”琵琶的声音虽然低,却带了几分凶狠,“就算追上了,大不了就是死。左右也是死,你若不肯带我逃走,我便现在跳了河。在小郎君身边,根本不是人过的日子,我宁愿死了,也不再要伺候他。”
黄杨埋头一下下刷着手里的铠甲,是小郎君的铠甲。
过了一会,他低声回答:“好,我带你走。”
☆、5
伤兵营里经常会有伤重不治的死人,需要运到远远的地方烧了,将骨灰装坛标记好,待战事结束,给家人送回去。
这种烧死人的事情,绝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做。黄杨是个软性子,旁人不爱做的事情,往往都推给他。
因此两日之后,黄杨推着一辆板车,上面并排放着两具尸体,盖着麻布,慢吞吞走出军营,谁都没有奇怪。
兵荒马乱,到处都乱糟糟的,两个人挑人少的小路逃,路上偶尔碰到逃难的百姓,大家都差不多,也无人怀疑他们是逃奴。
逃出来时,黄杨多了个心眼,他让琵琶把细软全裹在身上不要拿出来,自己弄了一大袋子炒面,用细长的袋子装了,一圈圈绕在自己腰上手臂上大腿上,外衣放下,就是个体态威猛的汉子,到找不到粮食吃的时候,弄口水,就一口炒面,就能救一条人命。
就在二人以为他们的逃亡已经成功的时候,一串急促的马蹄声在身后响起。
黄杨似有预感,猛回头,正是小郎君骑在马上,身后两个亲兵,背对血红的夕阳,飞奔而来。
随便找了间民居,将原先的主人赶走,亲兵们将两人反剪双臂推进门里,抱着刀守在门外。
这间房只有一扇窗,窗纸破了不少洞,透进来些许暗红色的天光。小郎君眼睛血红地轮流盯着两个人,沉默良久,道:“你们两个,我只杀一人,说,谁的主意?”
琵琶死死闭上眼睛抖得有如筛糠,黄杨看了一眼琵琶,答道:“是我。”
小郎君冷笑:“很好。”
他一脚踹在黄杨的腿弯,将他踹倒在地,拖起琵琶捆在屋子正中的柱子上,再拉起黄杨,将他压得跪在琵琶脚前,扒开外衣,割破那些装满炒面的袋子,任由炒面撒的满地都是。
黄杨的头正对琵琶的肚子,他拼尽全身的力气,保持自己和琵琶的距离,生怕小郎君凶猛的冲撞伤害到琵琶肚子里的孩子。
但这样,无疑会更疼。
黄杨从剧痛到渐渐麻木,似乎有甚么东西顺着腿流下,热烘烘的,膝盖下面逐渐粘腻起来。他喘息着挣扎看了一眼,是血混合了炒面,变成肮脏的面糊。
可惜了这些炒面,他想。
琵琶一直呜呜咽咽地哭,黄杨没有办法抬眼看她,小郎君死死压着他的后颈,让他一直保持一个屈辱的,狗一样的姿势。
不晓得过了多久,小郎君退了出去。黄杨没来得及喘口气,一个坚硬的异物又塞了进来。
形状和触感都很陌生。
他勉力勾着头看,发现是小郎君的刀柄,大半个刀柄都陷在他体内,幸好长长的刀子还好好呆在刀鞘里,一头垂在地上,刀柄上殷红的穗子正一点一点逐渐被洇湿。
他微微一动,撕心裂肺一般的痛。
小郎君站起来,向琵琶走去。
琵琶哭得已经变了调。
小郎君忽然伸手捏住琵琶的脖颈,手指如铁钳般迅速收拢,琵琶的脸色逐渐青紫,待要说什么,已经说不出口。
黄杨来不及细想,大声喊道:“她肚子里,有小郎君的孩子!”
小郎君的手一下子松了。
琵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小郎君抱着膝盖坐在炕上,歪头看着外面的夕阳一点一点沉没在大山后面,天色渐黑,屋子里三个人相互已经看不清面目。
黄杨拖着长刀,跪着,一点一点蹭到小郎君脚下,身后一片血污。
他磕头道:“求求小郎君,饶了琵琶,她是被我拖累的,她肚子里,真的有小郎君的孩子。”
小郎君没有转头,过了许久,他问:“你们,睡在一起了?”
黄杨用力磕头:“黄杨不敢!黄杨决计没有动过琵琶一根手指头!”
又是沉默许久,小郎君道:“把她给你了,你睡罢。”他跳下炕,将刀子自黄杨身体里一把□□,黄杨猝不及防,惨叫一声软倒在地。
小郎君抽出刀,三两下割开黄杨和琵琶的绑缚,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丢在地上,踹开门,大踏步走了出去。
门外蹄声得得,跑远,又跑回来,两个沉重的干粮袋远远抛了进来:“再也别回刘家。”
话音未落,三骑已兜转马头,向来路奔去。
琵琶挣扎着爬过来,抱住黄杨满是冷汗的头,放声大哭。
战事仍在继续,哪里都不安全,黄杨带着肚子越来越大的琵琶,躲进了山里。
学着摘果、砍柴、捕鸟、捉兔子,两个人身上的细软在大山里毫无用处,只能凭自己双手,过着近乎野人一样的生活。
黄杨庆幸小时候学的寻摸野果野菜的本事还没丢光,庆幸自己好歹跟着刘府的棍棒师父学了几天武艺,庆幸这些年吃的饱,身体还算康健,禁得住辛劳,有了这些,他们就不会饿死。
他回忆着爹娘的做法,试着自己搓麻绳,琵琶找根细树枝,用自己的头发将这些麻绳连成片,裹在身上是衣服,铺在干树叶上,便是床褥。
黄杨在冬季到来之前,总算找到一个可以容人的山洞,洞口堵上石头,里头点上火堆,还是很冷,但毕竟冻不死人了。
琵琶就在这样艰难的境况下,生了个男婴。
黄杨动手接生。
满身血污的男婴抱在怀里,黄杨心中一片柔软,他将男婴轻轻放入备好的热水中洗净,用仅存的一点细布裹好,塞进琵琶怀里,道:“看,你的儿子。”
琵琶望着这个孩子,目光非常复杂。
黄杨轻轻地,坚持地重复了一遍:“他是你的儿子。”
琵琶凝视婴儿的脸,良久,呼出一口气:“嗯,我的儿子。”
山中的生活,不知岁月,凭借孩子一天天的长大估算,时光已经过去了一年多。
一直是琵琶带着孩子睡,黄杨和她们分着睡。
有一次琵琶鼓起勇气问:“你是不是嫌我身子脏了?”
黄杨摇头:“你最清楚我的事情,要说脏,我比谁都脏,哪里会嫌你。”
“那……为甚么……”琵琶的脸羞红了。
黄杨低头磨着手里的石刀,一下一下,随着这节奏一字一顿道:“我,不行。”
他抬起头,脸上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只有小郎君弄我的时候,我才行,别的时候,都不行,我也不晓得为甚么。大概,就是命。”
琵琶沉默。
“等战事结束了,我帮你找个好人家嫁了,你嫁妆多,必定能嫁得好。”
“你呢?”琵琶问。
“我?”黄杨直起身,“我,就这么一个人过,挺好,反正饿不死了。”
平静的生活最终被乱兵打破。
不晓得哪里的兵被打败冲散,三三两两逃进大山。黄杨警觉得早,带着琵琶和孩子躲在山洞里,拽了好些藤曼堵住洞口的缝隙,只盼赶紧熬过这一波兵乱。
进山的兵似乎是两拨,一拨逃的,一拨搜的。逃的兵里头大概有个大人物,搜山的兵已在山里转悠了两三天,始终没有放弃。
山洞里存粮还有一些,水却很快就没了。琵琶要给孩子喂奶,没有水可不成。
晚上,借着月光,黄杨悄无声息地摸出山洞,去山涧打水。
他一路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到了山涧,他俯下身,将皮袋子埋进水里装水,月光清朗,照见水里有个明晃晃的东西。
他仔细分辨,是一把刀。
有了刀子,以后无论打猎还是砍柴都方便许多,他心中一喜,伸手自山涧中将刀子摸了出来。
刚刚弯腰,刀子还未入手,背后风声骤响,他被一个沉重的身体猛地扑倒,一柄短刀压在他的颈子上:“不准喊叫,不然我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