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妆(8)
来的是大哥,进屋便将打瞌睡的小丫鬟教训一番。他指使丫鬟去取热水,之后走到我床边。
“你醒了。”大哥对我说,听起来默然没多大感情。
我也木木盯着他,不说话。
我这大哥向来面上凉薄内里柔和,他的每句话里添了几分情,只有他自己知道。
“大夫说,你是情绪大幅起落,伤了心脏。再加上身体本就不如从前,才会晕倒。”大哥坐在我床边解释道。
“安歌呢?”我不在乎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我只想知道安歌在哪。
“哎,你小子死心眼吗?自己的命都快败没了,倒还记得他。”说这句话时他语气加重,大概是被我气得不轻:“爹娘守了你半宿,你竟也不问问!”
我盯住他,半天不移目光。憋了许久,吐出句欺师灭祖的话:“他们二老早在三年就知道我不肖,我不问爹娘正好顺了他们当年所说。”
“混账东西。为了一个陆家公子,你做出多少不孝之事。”大哥连骂我时也是淡淡的。
心平气和听他提起陆家公子,耳朵都快被这名字磨出茧。我偏头直视他,问:“那陆家公子,倒底是谁?”
大哥惊异看我,这表情在他脸上少有出现。他站在我床沿,唏嘘两声才肯开口:“他是陆家的大公子,名叫陆安歌。”
“真是安歌?”我喃喃道。也不知是我脑中记忆出了问题,还是这世界出了问题。
大哥轻笑声,回我:“真是安歌,那个你发誓非他不娶的陆安歌。”
我张着嘴欲言又止,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听大哥娓娓道来,好像是听他讲别人故事。
“我们家刚来临安那年你十二,总是喜欢缠着他。当时没人觉得不妥,只当是两个孩子之间亲密。直到你二十岁那年牵着陆安歌来见爹娘,说是非他不娶。陆安歌当时十五,府中所有人都以为是你拐骗了他。”
这些和我记忆别无二致,我接着讲道:“我们府中仆人口风严,我与安歌在府中小闹一场也没传到府外。直到安歌十七岁那年,我们两人的事才败露。安歌被逐出家门,受城中人指指点点。我与爹娘闹翻,索性带安歌外出云游四海。”
“陆安歌十七岁那年,当真是这样?”大哥摇摇头怜惜看我,眼神中盈满兄长的慈爱。
“难道不是?”我哑声道。温热液体划过眼角,抬手擦去竟抹得满手泪。液体不受控制从眼中溢出,好像心灵深处某个我正在痛哭。
大哥端来杯热茶为我润嗓,我撑起身低头抿了一口。
大哥俯下身,在我耳边轻轻道:“三年前,你我随爹前往京城,探视叔父。走前你与陆安歌还情意浓浓,城中知者甚少。我们回来后,陆安歌已在荒郊自缢。所以这三年,陆安歌未同与你云游过。”
刚入口的茶水卡在喉中怎么也咽不下,我抬头看大哥如同看见嗜血魔鬼。双眼猩红龇着獠牙,只等将奄奄一息的我拆之如腹。
这人的话耸人听闻,简直是将一把匕首剜入我心脏。任他眼神怎么慈爱,我也觉得脊背寒凉。
“三年前你牵马走得如此潇洒,我便觉有蹊跷。”他伸手捏住我下巴,逼我与他对视:“谁知三年前你就已经疯了,活在幻想中。”
我下巴被他捏得生疼,干脆闭上眼不理会他。任凭心中依然翻江倒海,我仿佛趴在浮木上仅有的求生欲望也散尽。
不管怎么说安歌都已经不再了,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在没有安歌的世上如何生活。
只知道再次睁眼后,我笑得癫狂。那犹如绝望困兽用尽最后精血发出的笑声,在周府中响彻半日。期间来过两位大夫,我自然不知诊出什么病来。
日后母亲常常来探望我,时而谈笑时而啜泣。我不管听到什么,皆是相同反应。木木她看着不时报以傻笑,端坐在石凳上由母亲牵着。她见我如此反应哭得更凶,眼泪决堤谁都劝不住。母亲离开我独院时,多半是红着眼眶。
她走后就没人陪我,之后便是永无止境的沉默。
夜幕降临之际,我埋首在那厢房中。夜夜秉烛捧着一本《诗经》,将书页一遍遍抚摸过。睡前再收入盒中,摆与床侧。
☆、第 12 章
现在整个临安城都知道,周家三公子不仅是个断袖,还变成个痴傻。
我也不在意,总是顶着一脸憨笑招摇过市。自城东逛到城西,城南又走到城北。身后跟着一堆小厮丫鬟,我见什么好吃好玩他们便会给买。
我周家三公子是个傻子又如何,那也是天底下最享乐的傻子。
在市集中更是无法无天,见人便拦下去路逼问:“你可见过我家安歌,他在那?”
我与各形各色的人搭话,反反复复唯问一句:“安歌在哪?”
时间久了,临安城的人被我问得不耐烦。我自己也是厌倦了,便换一种玩法。
现在临安城众人又知,那周家傻公子有个怪癖。但凡见到着素色衣袍的男子,定会上去牵住对方衣袖。自那以后,临安城中的男性皆不敢再穿淡色衣物。
深冬某日,掰起手指算来我已傻了两月。今日大雪纷飞,我死活哭闹要出府游玩。下人拦不住我,只得拿出衣裘随我去了。
我刚出府,便被冻得鼻红面青。鼻子下挂着两条将要冻住的鼻涕,一边哧溜吸气一边傻笑。当真是傻得冒泡,无药可救。
路上我带着小厮横冲直撞,来到一片市集。这城中市集长得八分相似,我也不辩这是哪片。干脆撒泼坐在路中闹道:“我要吃米糕,你们去给我买米糕。”
天寒地冻,小厮见我坐在路上吓得直喊祖宗:“这里没有买米糕。少爷乖,我们买别的。”
本少爷今天心情好,拍拍手从地上爬起冲小厮一阵乐。眯眼伸手指去:“你看,那里有个神仙!”
小厮一惊回头望去,只见位江湖道士杵着根算命幡。对着我摇头,只道:“孽缘,都是孽缘。”
“神仙,你知道我的安歌在哪吗?”我扑到那道士身边认真询问,眼神清明如常人。
那道士愣神,直到被我拍一巴掌后,才抬手指出方向。
我顺他指尖看去,正是杜家酒楼的方向。
“多谢道长。”我凑他耳边低声回句。
散开腿便往酒楼跑,身后小厮个个迅速跟上我。看来这两月我将他们折腾不轻,都变得训练有素。
我借着自己的傻劲,一路冲上杜家酒楼三楼。楼中还是那密密麻麻的墨字,与上次见相同。这次我却如有仙人指路,在拥挤的墨迹中发现三个字。
“陆……安……歌。”一字一顿,我将它念出。
寻迹看去,前面还有一行。连起来便是“初春,与云旗同游碧水湖,倾心君已久。陆安歌书。”
那字迹还稚嫩得很,估计是安歌年幼时留下的。十三岁还是十四岁,已无法推测。
两个多月来我倾力为自己建立起的伪装,顷刻间分崩离析。只感心脏被人捏在手中,痛不欲生。
我驻足墙边伸手抚过墨迹,一笔一划描下来。旁人看来我除去脸色青白了无生气,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倒是跟上来的小厮见我不哭不闹,着急哄我:“少爷,乖。”
我斜眼望去,忍住心间揪痛,对他道:“我们回府。”
那小厮当真愣愣跟在我身后,就那么一路无言走回周府。刚踏进府,他便一溜烟窜没影。
我走去马厩,牵出跟了我与安歌三年的那匹马……不,仅是跟了我三年。
揉顺他的鬃毛,我往周府外走去。却在大门处遇见大哥 ,他立在门内似在等我。
“你要去哪?”大哥看眼马匹,问我。
“那小厮禀告你了?”我问大哥,他不答算是默认。
我翻身上马,低头郑重道:“我去找安歌 。”
“那……城外有棵古榕树。”大哥思索会儿,像寻常人家嘱咐家弟的长兄般,与我道:“天寒,你早日回来。”
得到的回答出乎我意料,我冲他颔首策马而去。马蹄急奔,半刻不停往城外赶去。
大哥提起的那棵古榕树我也知道,是与安歌在回城路上见到的那棵。此次一寻便到,远远看去那树上覆满白雪。树下站着位公子,在这寒冬腊月身着水色薄衫,翩然而立。
美得不似凡人,也诡异得不似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