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戎猛地抓住那只写字的手,握得极紧,仿佛一松开,对方便会化为一股青烟,随风消逝。
马疾如飞,飞花枯叶打着旋儿从他身旁掠过,眼前景物随流风飞逝,显得朦胧。
心脏砰砰狂跳,撞得他胸口发痛。一股热气堵在胸口,左冲右撞,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裴戎盯着发颤的指尖,恼怒自己不够沉着。
“阿蟾……你是阿蟾?”他在确认,在质疑,在希冀,“告诉我,这不是梵慧魔罗的又一出玩笑。”
身后又传来一声轻笑,对方被攥住了手,写不了字,只好亲自开口。
说出的话那是那句:“错了,是独孤。”
声音柔和,带着点儿慵倦,许多次响起在裴戎的梦中。
胸口热气顿时酿成又烈又酸的老酒,涌上喉头,裴戎觉得自己眼胀鼻酸。
无人会质疑裴戎的坚韧,就连独孤与魏小枝有时也会觉得他不是活人,而是铁傀。那种用百锻精铁铸造出来的骇人兵器,冷而坚硬的铁皮令他无视承受过的所有苦痛。
但是,这个人……这个拥抱他的人,就有这样的本事!
无论是坚硬的铁傀,还是冷血的杀手,他就有这样的本事,只是一句话,便令裴戎翻江倒海,天地反覆。
裴戎强忍酸楚,眼眶发红,却努力大笑:“你漏了马脚,独孤可不会说话。”
然后,那人的鼻尖在他颈侧蹭了一下。
“他见到你后是说不出的欢欣,那种欢欣治好了他。”
“你不让他写字,他又想同你说话,别无他法,只好为你不再当个哑巴。”
裴戎摇了摇头,已然说不出话来。
两人手指交握一处,不分你我。
这时,一声号角吹起,响彻旷野。
相拥的两人回头望去,只见营地所在山头亮起,无数火把如流萤汇聚,仿若以青丘为炬,点燃苍原。
万马不嘶,一声寒角。
号角是上好夔牛骨所制,粗犷光润,琥珀似的,泛着乌沉沉的光。三声吹过,漫天遍野尽是角声。
数百铁骑登上丘首,身负长弓,手持火把,阵势纵横,好似铁灰鳞甲覆满青丘。
骑军阵列之中,梵慧魔罗一袭红衣醴艳,仿若白山墨川挥就,染朱丹一点。
墨裘覆红衣,胸襟微敞,长发不簪不束,散在风中,狂而不乱。
闯出营门的马车已经走远,遥遥望去,好似连缀原野的五粒黑点。
不过,以梵慧魔罗眼力,这段距离还是太短,将策马疾驰的两人看得清清楚楚。
他看着那相拥的身影,和那交握的手。
目中情绪涌动,似嘲又似笑。
梵慧魔罗在看着别人,同时,有人在看着他。
沧海之主,苦海御众师。
其强大与俊美,闻名天下。今日一见,方知辞藻有尽,道不出他风华一二。
陀罗尼凝视红衣背影,如是想道,催动骏马来到梵慧魔罗身边。
这个男人很是扎眼,若用一个词形容,庞大。
肌肉如磐石一般在身上堆栈,仿若千峦百岭垒成山脉。行动间,像头从冬眠苏醒的巨熊,拱背垂臂,保持着一种威慑的姿态。
各色狼牙、鹰羽、金珠、玛瑙、猫眼连缀而成的项链绕过粗壮脖颈,晃荡拍打着袒露的胸膛。肩披深褐色的大氅,是用上百张猞猁皮制成,华美皮毛在火光下泛起金色毫芒。
“没想到,竟有人能从苦海手中逃走。”他松了缰绳,摊开双手,展示身后的威武的黑甲骑军,粗野大笑,“若是御众师想将那群猎物抓回,本王这三千骁骑,可为您效劳。”
弯腰施礼,目光却贪恋着御众师无暇的侧脸,一错不错。
“陀罗尼王。”梵慧魔罗转身。
拱绕他的数百杀手也随之转身,火把高举,烈焰昭昭。
火光之下,他的眸色浅得出奇,瞳仁又深,好似凝结万年的琥珀,又似某种上古凶兽的凝视。
一眼便将陀罗尼慑住,觉得自己这具铁塔般的身躯,在他面前低矮得犹如刚断奶的孩童。
“不过几个俘虏而已,何需帮手。王可听过一言,‘苍生涂涂,苦海难渡’。我若想要谁,纵使神佛在世,也无法从我手中逃走。”
摊开的手掌握紧,势若洪涛,神威如狱,将陀罗尼对美色的旖念冲刷殆尽,忍不住避退或拜服。
“既然无我出手,御众师邀我前来,又是为何呢?”
不自觉将“本王”的自称换成了“我”。
梵慧魔罗审视着陀罗尼,渐渐收敛气势,气息变得深邃若海。
“邀王前来,是有一出游乐,请君享受。”微微一笑,道,“我听闻,古漠挞有秋猎的习俗。”
陀罗尼道:“不错,春乃繁衍向荣的季节,秋是杀伐处刑的季节。我们草原之民将入秋的头一个月定为秋猎之季,每个部族皆会派出最好的猎手背弓游猎,捕捉狼狐鹰鹿等带回族中,献祭于四方。”
梵慧魔罗扬手笑道:“此番,我便是邀请王来参与我苦海的秋猎。”
见御众师手势,拓跋飞沙指撮唇间,打了一声响亮的唿哨。两人身后,百来名骑士御马而出。
苦海的杀手气息森然,胯/下的马匹也如其主人一般冰冷。百人骑士煞气凝聚,仿若一团乌云弥漫,令拿督最骄傲的骑军微微骚乱,那些膘肥体键的战马顶不住煞气,打着响鼻,不安避让。
拓跋飞沙向御众师行过一礼,牵着他的坐骑走出。
“若是王上有意,也可享受我苦海秋猎的乐趣。”向陀罗尼咧嘴一笑,露出森白利齿。“你们猎鹿,而我们猎人。”
扬刀立马,声震夜穹。
“戮部听命,随我去将那群不听话的畜生抓回来!”
碎石纷飞,大地震颤,望着苦海铁骑滚滚而下,陀罗尼明白这是两家的一次小小交锋,自己不能在会盟前弱了气势。
“御众师有此兴致,本王自当奉陪。”
他哈哈大笑,扬起长鞭,点将点兵。
三名统领模样的男人领命而出,个个威武健硕,头插长翎。
“来啊,别让客人看了笑话。谁带回的猎物最多,本王不会吝惜赏赐。”
“王上会给什么样的赏赐?”
有统领大笑应和,周边拿督骑军跟着发出粗犷哄声。
“你求什么,就能有什么。”陀罗尼似是极为喜欢这种氛围,畅然大笑,随手拉过跟在身边的妃子,推入那个发话的统领怀里。
“美酒、美人、黄金、牲畜、铁矿、草场……你求什么,我就能给什么。”陀罗尼扬起双臂,仿佛要拥抱整片古漠挞,“因为我们拿督,是大漠之王!”
第109章 烟火流萤
长坡之下, 千骑奔腾。青丘之上, 观者兴盛。
夜色浓稠, 视野受阻,本不适宜狩猎, 但又正因天黑雾重,显得尤为刺激与狂野。
“孟秋之月,凉风至,白露降, 寒蝉鸣。鹰乃祭鸟,用始行戮。”梵慧魔罗口颂《礼记》中的月令篇章, 醉发吴越之调,为这秋猎更添一份肃杀。
从游猎的骑军间收回目光, 负手转身, 对陀罗尼笑道:“他们玩他们的,我等也不要在这里空等。”
抬手一扬,扬袂若火。
“舞来。”
一管洞箫起,幽噎难凝, 千回百转。羯鼓横放在木座,两根小杖敲击, 鼓点密集, 像是一把接一把的豆子用力洒在鼓面上。
女人脱去上衣,将牛油抹在身上, 曼妙酮体在月下流光浮影,裸上身跳起《鸿雁》与《兵燹》。墨衣素女娉婷而立, 双手交叠放于腹上,白皙脖颈如鹤上引,唱的是雄浑沉厚的秦腔。
一卷雪席在两位君王之间铺开,有美姬躬身携来矮几,摆在席上。
梵慧魔罗抬手相邀,不等人回应,长袖一振,席地而坐。
遥望山始生霭,星垂旷野,略带懒倦地一招手。
“酒来。”
伊兰昭长裙曳地,从舞姬之间穿梭而过,跪坐于御众师身前,捧起一只赭色酒坛,高举过顶。
梵慧魔罗也不命她斟酒,亲手拎起白瓷斗,从坛中舀起一杯。
凑到唇边,喝了一口,泼去。
“差些滋味。”冷声道,“换。”
伊兰昭放下手臂,微微弓腰,膝行退入舞群。须臾,又奉来一只青色小缸。
御众师再尝,再泼:“再换。”
如是几次,终于满饮一杯。
梵慧魔罗拿起另一只瓷斗,舀起酒浆,递给拿督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