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万万没想到,叶绍卿会来北境,他更想不到的是,他们的再见,会是在如此境况之下。
宋景仪忽地有些万念俱灰,因为下刻过后,他和叶绍卿之间,怕是就此无法了。
“……绍卿。”宋景仪喉中干涩异常。
叶绍卿仍在检查他的伤势,闻声不解看去。
宋景仪将手伸入怀中,取出一只扳指。材料不是玉石,却奇特的是铁质的,上面纹路凸起,纹面光滑,显然很有些年岁了。那上面的纹路,是叶家的家徽。
叶绍卿看着那扳指,立刻就僵在了那里。他自然认得这扳指。
当年叶家先祖战功赫赫,取下其战甲心窝那处的一片铁甲,熔炼锻造成这枚扳指,世代传于嫡长子。是以牢记祖宗英灵,亦是护佑子孙在战场上周全。叶铭修每次出征,这枚扳指必会佩戴在他左手,叶绍卿少时可没少嫉妒。
这枚扳指意义非凡,叶铭修断不会脱下予以他人。
此时扳指在宋景仪手中,而叶铭修没有回来。
叶绍卿退了一步,死死盯着宋景仪的手,不敢去拿,只是长久看着,也不做声。
宋景仪心中疲倦异常,死死拧着腰间衣物,挨过腹中绵长痛楚。
他在顺着阿史那附离指的那个方向,在雨中翻找了近一个时辰,终于找到了叶铭修的尸身。尸体被马踏过,几乎不成人形,宋景仪辨认许久,直到发现他手上那枚扳指,终于全身瘫软,跪倒在尸堆中无力起身。
七年前,宋景仪入叶铭修军中。若没有叶铭修关照提拔,他必定早已死在渝西。宋景仪在宋府时,因身世难堪,与兄长们并无多少手足之谊。七年边戎,倒反是叶铭修真正像个大哥一般,连叶家的武功都不避嫌地教导了他。想来叶绍卿那种赤子心性,也与这么个稳妥兄长在不无关系。
他总觉叶铭修如战神般无坚不摧,总不该如此轻易陨在这洧谷之中。
终究是来迟一步。
“你不是去救他的吗?”叶绍卿猛地向前一步,揪住宋景仪的衣领,眼眶通红,暴怒道,“宋灵蕴!我哥呢?你救他了吗!”
宋景仪被他抵得连连后退,也不挣扎,他的悲痛已经过了,只剩下麻木和无力,叶绍卿会发作在他预料之中,他实在无心解释,因为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叶绍卿看着宋景仪虚渺的眼神,只觉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心中火气冲天,几乎要将他胸口烧穿了,他挥起拳头就往宋景仪脸上砸去。
“公子!”阿柒急忙抱住他的手,也是脸色惨白,“这里是军营!”
他一个文官,如何能在这里打一个将军,定会动摇军心。
宋景仪将扳指压入叶绍卿掌中,声音轻不可闻,“对不起……节哀。”
叶绍卿察觉铁器冰凉,胸中猛然一滞,耳边竟全然寂静下来,再无旁的声音。他摁着胸口大口呛咳起来,喉咙里腥甜无比,一如七年前他站在四皇子殿前那样。
“公子!”阿柒见他咳血,大惊失色,赶紧来扶他。
叶绍卿眼前昏花,脑中尽是空白。
忽然不远处传来铁甲落地的声响,接着又是一阵嘈杂,一个士兵惊呼,“不好,宋将军晕倒了!快叫军医!”
叶绍卿勉力转过头,只见宋景仪倒在马边,正有人手忙脚乱将他扶起,他身下,雨水化开浓稠血液,顺着泥石流淌开去。
“阿柒,你进去。”叶绍卿摇摇欲坠,抓住阿柒的小臂将她往宋景仪军帐方向推了推。
“公子!”
“你进去,叫杂的人都退出来,就留军医,”叶绍卿随意将唇边血迹揩去,强力振作精神,面向校尉,“本官奉旨监军,所有士官大帐议事。”
“我倒要弄清楚,三封之战到今日,到底前因后果是如何。”
叶绍卿面色铁青,气息紊乱,但言语铿锵,眼中若火暗燃,饶是这些刀剑舔血的兵士,都不禁心中一震,无人有议。
阿柒见他如此,乖乖点头,往宋景仪帐中而去。
宋景仪已被安置在床上,只有一个侍官和军医一同解他盔甲。
阿柒上前帮忙,很快宋景仪便只剩内衫。
宋景仪左手断骨,后肩中刀,两处大伤军医都仔细处理。
不知是汗水抑或是雨水,宋景仪内衫皆是湿透,他眉头紧蹙,弓着身子,微微痉挛,不知是昏是醒。
“宋将军如何还不醒?”阿柒见军医止血包扎完,刚问了一句,却嗅到帐中越发浓郁的血腥气。
军医也是眉头一皱,往宋景仪身下看去,却见血水已然染红床帐。
他覆腕搭脉,低头沉吟,忽而讶异惊叫,“这!这是怎么回事!”
阿柒也瞧见宋景仪身下血迹,男女有别她不便上去检查,忙问,“如何?宋将军还有别处受伤?”
军医松手,闭目再诊,看向宋景仪,眼里震惊越发,喃喃道,“这……这分明是妇人怀胎之象……”
阿柒听到此处,也是一惊,赶紧按住军医,将那侍官差出去,“你说什么?”
这军医是随叶绍卿同行的,叶绍卿身子毛病多,皇帝便多派了个医官跟在他身边。太医院出身,此人必不会信口雌黄,诊出如此荒唐的结果来。
“此脉分明七月有余,且有小产之状……”
阿柒立刻回头再瞧宋景仪,他双手环腹,面露痛楚。阿柒目光在他腹上停留片刻,如有所感,上前在宋景仪腰腹摸索,果然察觉猫腻,便将手探入他衣中作动几下,再收回手,掌中多了一白锻腰封。
宋景仪低低呻吟,挺弄了一下腰身。
剩下二人望着那处膨隆,皆是呆愣片刻,继而面面相觑。
阿柒咬咬下唇,伸手覆到宋景仪腹上,惊叫一声,倏地又收回来,盯着手掌说不出话来。她方才分明感到活物撞了一下她的手心,继而那处地方就坚硬起来。
“嗯……”宋景仪按住肚腹,拧眉痛吟。
“救人!”阿柒先反应过来,推搡军医。
军医跌撞几步跪到床边,解开宋景仪的衣物。
隆起的腹部一览无余,宋景仪皮肤白皙,腰封束缚留下清晰的红紫痕迹,很是触目惊心。
军医这时也不再犹疑,镇定精神,探手去查。
“摁住宋将军。”
阿柒照做,宋景仪一手无力,阿柒避开他伤口,轻易就制住了他的动作。
军医一面拿出针袋,一面去褪宋景仪的裤子,阿柒面上一红,转开头去。
长针入肤,仿佛是刺激了孩子,可以清晰看见胎儿蠕动,宋景仪闷哼出声,额头瞬时就渗出汗水来。阿柒差点摁不住他,便见宋景仪肩上绷带又透出暗红来。
“宋将军,莫挣,当心伤了孩子。”军医也是满头大汗,高声提醒。
宋景仪似是听了进去,动作便没那么激烈了,只是狠狠拧着身下被褥,骨节泛白。
他面上仍带泥泞血污,却掩不住那份玉砌琼刻的秀美,阿柒盯着他不住颤动的浓密眼睫,回想那日送走沈寄望时,马车坐垫上那零星血迹,不由心中惶惶,忧思纷至沓来。
“如何?”军医在盆中洗手,阿柒凑过去低声询问。
军医摇摇头,半是犹疑道,“胞衣有损,需卧床静养,随时有早产之虞啊。”他咳嗽一声,看向阿柒,试探道,“不知柒姑娘你意下……”
未等他说完,脑后就是一阵寒意,阿柒手快,将他一把拉过去,险险避开了那一剑。只见宋景仪不知何时已经醒转,正单手持剑,冷目而视。一剑未中,宋景仪竟不迟疑,起手又是一式,阿柒将军医往后一推,反逼上前,往宋景仪腕上精准一敲,将剑生生夺了下来。
宋景仪身上正虚,被她得手,咬牙道,“你果然会武。”
阿柒将他扶住,便察觉宋景仪手臂颤得厉害,“宋将军别冲动,这事我们断不会泄露。”
“哎呀将军你千万不能起身!”军医惊魂未定,看宋景仪勉力支撑,连忙也去扶。
宋景仪失了剑,方觉腹中疼痛难忍起来,他虚按下腹,察觉孩子沉坠异常,脚下一动,腹中竟然猛地收紧,“呃……”宋景仪深深弯下腰去,脸色煞白。
两人慌忙将宋景仪安顿回床上,军医苦口婆心将厉害讲明,宋景仪喘息忍痛,只是不语。
阿柒将军医支开写方子,对着宋景仪轻声道,“宋将军,你不信我,我便也无法。只是为了我家公子……这事我也万万不会说出去。”她说到这,神情十分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