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喊声震天,已经厮杀到红了眼的将士们纷纷拥至城下。
谢璋耳边充斥着属下急切催促的话语,言辞恳切叫他做个决断,而谢璋只是冷冷地盯着手中的战报,道:“叫弓箭手备足箭,死守。”
当真是死守。
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兴许多年前曾经跟着慕容燕一齐攻打柔然,然而顷刻间,便把兵戎对准了自己人。
飞矢如同天边的大雨,纷纷扬扬将城下的将士们贯穿,血液与飞箭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间。
又是一日。
谢璋不知何时已来到城墙之上,目光远眺,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不多时,有人看见这个多日来皆冷着脸的新任将军,终于露出了一个笑意。
那人不明所以,抬头看时,远至天边的远处,有一队兵马,踏着纷扬的尘土,疾驰而来。
可随着视线往上,更多的兵马冲进夏履军队的后排,方才还坚不可摧的兵阵顷刻间被冲成了一盘散沙。
他忍不住喊道:“援军到了!”
而此时的夏履才知,自己中了一个怎样的圈套。
“江州的兵力?!他们多日没见与我军回合,怎么就成了慕容燕的人了?!”
“回禀将军!领队的是孟鸣争!其余的属下确实不知!”
又有人匆匆掀帘而入。
“将军!我军碰见了宣王殿下的兵马!已损失上千人!”
连数十年不参与京中朝政的宣王都回了京,直至此刻,夏履才惊觉,这次他回京,本就是有来无回。
兵败如山倒,士气已散,方阵已散,连主帅似乎都没了挣扎之心。
一番战乱之后,孟鸣争压着夏履来到了谢璋身前。
谢璋脸上衣襟上,全是方才染上的血。可他面对夏履时,仍然心平气和,仿佛血气翻涌几下沉进了丹田,仿佛这数十年的辛酸屈辱散若云烟,仿佛,慕容之华不是因眼前这个人而死。
夏履昂着头,见到谢璋问的第一话便是:“我的妻女在何处?”
然而谢璋只是静静看了他半晌,忽而嗤笑出声。
随后他快步行至溃散的军阵前,长枪抡至半空之中,高声道:“叛贼夏履已降!放下兵器!可饶你们不死!”
在一声声兵器落地声中,在临安城中维持了几近十天不眠不休的战争,终于止息。
慕容燕听闻谢璋大捷的消息,喜不自胜,匆忙召了谢璋与夏履来到未央宫。
后者被几个士兵压制得不能动弹,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了慕容燕身前。
短短不过半月,两人之间长达数十年的交锋,终于在此一战中,尘埃落定。
愤恨也有,唏嘘仍在。
更多的,大约是悲凉吧。
可此时的慕容燕来不及细品,了了心头一大祸患的愉悦盖过了所有。他掠过夏履,快步朝谢璋走去。
然而谢璋刚欲屈膝行礼,在一众人的视线中,身姿摇晃了两下,猝然倒地。
“璋儿!”
“承湛!”
第三十九章 落定
众人手忙脚乱地将昏倒的谢璋扶至一旁,有御医已被慕容燕召来,东瞧瞧西瞧瞧,最终以“进食少体虚”为由呈上。
简而言之,就是饿的。
慕容燕无言以对,挥挥手就教人背着谢璋回谢府。经此一事,关于处理谢澄上下勾结的案子,便提上了日程。谢璋立了功,特准回谢府修养。
宫里的小太监领命,与另一位侍卫将谢璋扶至候在宫外的马车。可没走两步,就察觉到身后有人紧跟,一回头,就看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御史大人,竟跟了一路。
小太监吓了一跳,可还没等他行礼,就听见御史大人说道:“给我。”
“啊?”小太监没反应过来。
可旁边的侍卫耳聪目明,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将谢璋整个人朝景行推了过去。
景行十分满意。弯腰屈膝,竟当着两人的面直接将谢璋拦腰抱起。
小太监觉得自己的眼珠要掉了。
景行抱着谢璋走了两步,不忘回过头浅浅地看了两人一眼。侍卫连忙拉着还在神游天外的小太监,转身就溜。
宫外的马车已候了多时,车夫见谢璋是景行抱着走出来的,竟也什么都没说,只为其掀开了帘。
车帘遮下,封闭空间外的所有纷扰一应被遮挡在外面。景行低头看谢璋的脸,不久前在战场上留下的血污还在,但遮不住眼底的青黑,看似是许久不曾休息。
凝视了半晌,景行才移开视线,为谢璋脱下满是血污的外甲,行动间头顶的冠被撞落,谢璋一头乌黑的发瞬间落了景行满身。
景行将谢璋平放在马车一旁的软塌上,又起身将沾好热水的布巾拧干,为谢璋擦拭。这些琐碎的活儿他嫌少亲力亲为,可做起来倒也异常温柔细心。
这么折腾一番,谢璋也回过了劲,一睁眼就视线里就全是景行近在咫尺的脸。
“……”谢璋顿了顿,轻声问道,“你盯着我做什么。”
景行仿若寻常,淡淡地移开了视线。
神智稍醒,谢璋撑着身子坐起来。在观察了马车一圈后,视线又落回景行的身上。
两人都未再开口。
可谢璋看着看着,竟也慢慢回过味来。
方才虽说当众昏倒,但谢璋也并非无感全无。多年来警惕的行事,即便是在身体不适的情况下,谢璋仍能对外界有着微弱的感知。
记忆回笼的谢璋:“……”
谢璋背靠着舒软的马车,觉得胸中某一处忽然开始激烈地跳动起来,这让人分不清是紧张还是激动的情绪,逐渐化为实体,偷偷染红了谢璋的耳根。
谁知景行一转头,打破了寂静:“你是故意的?”
谢璋:“……”
他当然知道景行问的是什么。
可每当谢璋觉得他与景行间的关系能更进一步的时候,景行总是能找到最恰当的方式打断。
谢璋看了景行波澜不惊的神情许久,终是摇摇头。他用马车上的长箸随意挽了个发,而后单手托着脸,说:“对,我是故意的。”
故意在众目睽睽之下晕倒,既能骗的朝臣的松懈,也能省去朝堂上那些无谓的寒暄。若运气好些,兴许还能换来点慕容燕的恻隐。
景行点点头。
在谢璋以为这个心思莫测的人要继续这个话题的时候,景行突然画音一转,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谢璋不明所以,连回答都开始卡壳,“二,二十。”
景行轻轻“哦”了一声,而后看向了谢璋的眼睛:“为何大理寺卿还不为你择选良妻?”
谢璋:“……”
在谢璋的心被这个问题问得七上八下的时候,谢府到了。
罪魁祸首却只留下轻飘飘的一句“养好身体”便翩然离去。
谢府已被重新解了封,谢璋头晕目眩地推开门,在角落里的黄坚强便“嗷”地一声将谢璋撞得连退几步才站稳。
谢璋心头熨帖,一面抚摸着黄坚强的头,一面环视着已然冷清的谢府,笑容便淡了下去。
谢澄遭受污蔑,谢璋自己倒是出来了,可谢澄一大把年纪,还在承受着莫须有的罪名。谢璋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个妥帖的办法。
可御史大人是什么人,行一步能看清路途后方千里的路。夏履被慕容燕一声令下诛杀九族,顺带抄了他镇国大将军的家。
抄家那日,由慕容燕亲手挥毫写下的匾额被拆下,落地即裂。
有人还在夏府搜出了许多夏履与柔然有来往的书信,以及多次故意挑起大渝与柔然争端的书卷。其中还夹杂着对大理寺卿谢澄的诬陷,以及施计害死慕容之华与沈愈的证据。
一桩桩一件件,夏履居高台之下踩着的尸体终于得以安息。
不管在夏府搜出的那些东西有多少真,又有多少假,对慕容燕来说,都不重要了。
一朝荣华与权力尽赴,身边俱是见风使舵的人,没有人质疑夏履如此快的倒台背后的原因,也没有人管他的死活。唯与夏履有亲缘关系的太子慕容熙以及皇后,还曾为其求过情,但被慕容燕轰出了太和宫。
不论夏履罪名如何,谋反已成定局。
慕容燕将夏履的刑期定在了重阳节的前三天。
昭告天下,百姓震动。
行刑当日,谢澄已被送回谢府,谢璋趁着谢澄没注意偷偷溜了出来。
秋日久违的日光照得谢璋头昏脑涨,索性找了个僻静的阴凉处静候时辰。可没等他坐下来,身边突然走近了一个人影。谢璋抬头看去,没忍住笑出来:“尚书大人有何贵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