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皇帝两耳听着朝政,手里却还把玩着劳什子的道家炼丹用的鼎炉,显然是心不在焉。
这纪余严倒也有几分胆色与眼力。
户籍一事,大约在慕容燕自以为盛世的念头下,觉得不甚重要。无非是一些不必要的流民,既是失踪,又无登记在册的户籍,只当是少收了一批人的税。没指望这些人能翻出个天来,只要不是谋权篡位,丹药炼成的大事,通通都入不了他慕容燕的眼。
谢璋又向景行的方向望过去,这回却发现这人嘴角带着浅浅的弧度。只是按现在的境况来讲,这笑容怕是假意占多数。
等二人你来我往的吵够了,慕容燕才半闭着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道:“那就派人去彭城当地查一查,若实在找不着踪影,便把这些人从名单上划掉吧。”
沈愈听了,就要急着上前劝解,但被身旁有眼见力的同僚偷偷拉住了衣袖,这一来一回,皇帝已经金口玉言,自顾自断言了此事。
年迈的户部尚书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纪余严也暗自松了口气,便开始与皇帝谄媚着自己搜寻到的道家宝贝。慕容燕顿时来了兴致,一君一臣,就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谈起了无为自化,八卦符篆。
待朝臣们脚站麻了,手臂也酸得很,谢璋连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之后,慕容燕像是才发现他们还在一样,抬手轻飘飘一句“退朝”便打发了。
谢璋随着潮水一般的人群慢慢向门口蹑着步子,然后身后传来皇帝的声音,硬生生将他卡在半路。
只听慕容燕没有丝毫情绪的声音说道:“璋儿,你留下。”
旁边有听见的,都抱着谢璋又要被训斥一顿的态度,好不自在地向谢璋投去了幸灾乐祸的眼神,谢璋也就勉为其难地适时露出了一个无奈又惧怕的神情。
唯有景行在与谢璋擦肩而过时,状作不经意向他投去一瞥。
谢璋注意到了这一眼,但他此刻心思百转,无暇分心顾及。
等朝臣们稀稀落落地走出了殿门,整个太和殿顿时静了下来,就算轻羽触地,也能辨声寻位。
老皇帝从皇椅上走下来,停在了谢璋的面前。下了朝,皇帝便褪去了那副冷漠的君王状,变得如同一个父君一般,威严而又慈爱地注视着谢璋。
“朕那日忘了问你,在西北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还行。”谢璋缩着脑袋,嘿嘿地笑了两声:“就是食物实在难以下咽,还是临安的玉盘珍馐来得美味。”
慕容燕摇着头,无奈地笑道:“你是朕看着长大的,朕难道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西北环境恶劣,也亏得你在那里能待上五年。”老皇帝缓慢地说道,“朕实在想不通当时你是怎么想的,跑那么远去吃沙子。”
谢璋脸上的笑容在慕容燕看不见的地方微微一顿。他作势挠了挠耳后根,皱着眉地说道:“还不是我爹,成天在家唠叨我不学无术,我一个嘴瓢,就把自己给说到西北去了。”
慕容燕“哦”了一声,这一声拖着长长的气音,在谢璋心上某一隅轻轻地敲击了一下。
“你难道不是不学无术吗?你爹难不成还说错了?”
谢璋乖乖低着头,被训斥地不敢吱声。
只听慕容燕接着叹道:“你爹也不容易,大理寺事务繁忙,连今日的早朝都告假,你既已回京,就多替他分忧,不能再如以前一样胡闹了。”
谢璋连连称是。
皇帝一席话说完,便负手又回到了龙椅边,仿佛坐拥这把镶着金的椅子,就能够保他地位永固。
言语间也丝毫没有提及谢璋在西北的战功,如同当初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去的并非是什么金戈铁马的虎狼之地,而只是在那黄沙漫天的地方游玩了一遭。
公公在慕容燕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他才恍然向谢璋说道:“之华听你从西北回来了,闹着要见你,你有空的话就去见他一见。”
谢璋弯腰行礼道:“那臣便告退了。”
他转过身,在心中将方才皇帝说的话一字一句地拆分开后咀嚼下去,那双十分好看的眸子里,又渐渐爬上了阴鸷。
出了太和殿外,谢璋的双眼险些被刺目的日光照得流了泪。这些春日凉薄的暖意侵入皇宫内的每一个角落,但仍有黑暗藏在深处,仿若暗夜里吞噬猎物的深谭。
他压下方才汹涌的心绪,缓缓将胸中的郁气吐出。抬首望去,就看见不远处一方雕着龙形的圆柱后边,正躲着一个人。
那人穿了一身鹅黄的罗裙,正朝着谢璋的方向十分夸张地挥着双臂,手腕上的铃铛一阵叮铃哐当的乱响,以致谢璋想不看见都难。
那个女子见谢璋看过来,便将手搭在嘴边,远远地作了一个口型。
谢璋不可抑制地笑出了声,笑完也只得悠悠叹了口气,朝他走去。
那女子面若桃花,一双眼弯成了明月,见谢璋走近,一把拍上了他的肩,脆生生地说道:“你回来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第四章 身份
大渝皇室子孙繁盛,光皇子就有一十三位,但他们其中大多都十分平庸,没什么好说道的。唯独八公主慕容之华,在众多兄弟姐妹中脱颖而出,自小就展现出惊人的才华。
八岁那年宴会,正值荷夏,慕容之华的一句“安得青莲同把酒,挥醉墨,问枯荣”便在市井之上传开,自此得了临安双姝之一的名号。且这位公主生得面若桃花,生性又灵动可爱,如今十四岁的年纪,身后的爱慕者能从城南站到城北。
当真是灼灼桃夭。
但坊间传说总与事实有着相当大的差距,谢璋对此深有体会。
早朝刚过,之华公主就躲在太和宫外的圆柱后边,抓了谢璋一个正着。
谢璋儿时因为顽劣,被谢澄扔进皇宫于皇子们做侍童,书没读到一星半点,却因为与之华公主相交甚好差点给自己招了一个娃娃亲。
但好在谢澄是个英明的父亲,见两人都没这方面的心思,便心有不甘地将此事搁浅了。
此时因事务缠身,身处大理寺的谢父大约没想过,自己的独子有可能是个断袖这一回事。
之华公主与谢璋边叙旧边往御花园走,眼波流转间见一路上没什么人,于是长臂一伸,不知道从哪儿抽出来一节短鞭,一个错步就向谢璋发难而去。
谢璋余光瞥见之华公主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之时就暗道不好,正打算离她远些,就猝不及防地迎头接了一鞭。
之华公主表面上久居深宫,也不知在哪里学了一套拳脚功夫,竟将谢璋逼得节节败退。一手短鞭被她舞得犹如利剑,裙角翻飞似蝶。
这招数狠厉,直向着谢璋要害之处袭去,后者只能一面护着身子,一面被鞭法抽得左摇右摆,狼狈不堪。
未及时,之华公主额间已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她见谢璋一个劲地挨打,丝毫没有还手的意味,于是生了气,将短鞭“啪”地一声扔到了谢璋的怀里:“谢承湛!你就装吧!”
谢璋接了短鞭,低头看了眼,发现没什么潜在的威胁后,便手腕一转,将短鞭递到了之华公主的身前,笑道:“公主武技进步飞速,我望尘莫及。”
之华公主本就假意生气,见谢璋一副狗腿模样,眉眼一弯,忍不住笑出了声:“我这几下花拳绣腿的,什么时候能被谢小将军看上眼了?”
谢璋双手抱拳:“公主自谦了,就方才那副架势来看,吓走宫里的丫鬟还是绰绰有余的。”
故人面前,谢璋表面上似是又回到了那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模样,但其实心上早已软成了一面汪洋。
红墙金瓦下的真心何其可贵,即便只是儿时捻茶花抓蛐蛐的玩伴,也是能在老来时,占心上温情一隅的回忆。
之华公主左右看了眼,见御花园唯有鸟鸣,半个人影不见一个,她才小心翼翼地凑到谢璋面前,轻声道:“你都去了西北五年了,什么时候再教我武功?我还想打败你呢。”
谢璋便也学着这幅鬼鬼祟祟的模样,道:“武功是可以教的,但打败我的话……”他声音一顿,抬头看了看天色,“我寻思着现在已经是巳时了,公主怎么还没睡醒啊?”
“谢承湛!”
谢璋轻轻笑开,在之华公主彻底发怒之前道:“我开玩笑的,你若是勤加练习,成为一代女侠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