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还巢(71)
张先生只管旁观小女学生的手段。哪知等了半晌,瑶芳一言不发,只管端坐。那单间里的妇人初时谁都不睬,只管坐在坐席上扯条破被盖了腿。过不一刻,里面那妇人便撑不住了,觉得身上像被针扎一样。
抬头往外一看,一个矮冬瓜坐椅子上,全不似贺敬文的模样。昏暗的油灯下再一看,居然是个女娃娃。这女娃娃年纪虽小,却一脸威严,见她看了过来,对后面一摆手:“你们到外面守着,我来看看将死的人。”
妇人勉强听得懂官话,心里已经有些怯了,想起那人的话,又扯了扯破被,将自己裹得更紧。
瑶芳打了个哈欠:“好了,没人了,不废话。就一句,你儿子死定了,那家的钱,你也拿不到,一辈子吃糠咽菜,补丁撂补丁吧。”
妇人一把扯开被子,又腿落到了地上:“你放屁!”
“这三个字气不着我,哦,我多说了一句。那就再说一句,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做过少奶奶?不甘心?想不明白?怪不得被休了。”
妇人扑到了栅栏上,伸手要抓她,指尖离瑶芳不过寸许。
瑶芳微笑道:“要不怎么说你蠢呢?没读过书?不知道马明德吧?”说着,忽然变了脸。顶着小孩子的脸,做出扭曲的表情来,比成年人做同样的表情更吓人。瑶芳的表情一变即收,将妇人吓了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
瑶芳居高临下,眼中又满是慈悲了:“以民告官,先打四十。明天,百户所的军汉会换上衙役的衣服,他们,不是会给你弄鬼的人。真想打,二十棍就能叫人魂归离恨天,可明天这四十棍,不会叫你死,只会叫你残。看你能不能等到儿子擎了那家的家业,接你享福。”
说完转身便走。她的步伐很快,步幅却不大。走不半丈远,就听那妇人道:“我是被逼的!”
贺瑶芳也不回头,张先生却走了进来:“吵什么?!”又对瑶芳道,“小娘子,人也看过了,该回了。”
妇人更急,张口便将人给卖了:“那吴小郎来寻我!”这吴小郎,乃是汪知府那个刑名师爷的学徒。对这妇人说的,与瑶芳猜的分毫不差,是教唆他们以己子冒充前夫之子,谋夺家产。说是有人护着她,不会令她吃亏。
瑶芳听完,对她道:“很好。”
妇人心头一松,自以无事。
瑶芳对张先生道:“抓人。”
张先生道:“如何抓?”
“彭。”
张先生点头,表示知道,又催瑶芳回家:“出来太久,仔细被察觉。”
瑶芳道:“太太门禁虽严,到底是半路出家。说不得,我要帮忙了。”施施然带着何妈妈举步离开。那妇人大急:“那我呢?”
瑶芳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话:“明天过堂,今晚安心歇息吧。你很快就能回家了。”
张老先生苦笑一声,将点心与那妇人:“吃饱了才好过堂呐!”妇人惊心半晚,闻到那点心香甜的味道,整颗心都松了下来。只道这几人会为她脱罪,却不知道瑶芳半字也不曾许她。
待次日过堂,与那富户一道先挨了板子,打得隔夜饭都吐了出来,一个“冤”字含在口里,竟没力气吐出来。被拖下去的时候,正遇着彭县丞带人将那吴小郎带到。此后的事情,便不是她能知道的。
不过三日,便有消息传来,湖广道御史露章弹劾湘州知府。
第49章 傻人有傻福
宁乡县这里的消息,是彭县丞打探了来报的。湖广道御史参汪知府的消息是彭县丞带过来的,彭县丞在此地为官数载,论起消息来源,比贺敬文这个到现在还不知道往哪里打听消息的人强多了。
接到消息,彭县丞喜不自禁,闭起双眼,双手一起一落地按着桌面:“哎哟,妙妙妙!我这婆娘,旺家!”送信的长随就糊涂了:三不五时挨打,顶油灯跪算盘的,您这是被揍傻了吧?
彭县丞笑够了,睁开了眼睛吩咐道:“去,命人备轿,我要去衙里。哎,把娘子的轿子也备上。”他家也养不起轿夫,因做了县丞,从中做些安排,他与贺敬文寻常乘轿时的轿夫都是挂在县衙账下的。长随领命去了,彭县丞往他娘子房里换出门的衣裳,喜孜孜地对彭娘子道:“快些打扮起来,咱们一道往衙里去给大令道喜,你去跟宪太太说恭喜。”
彭娘子这回不打他了,问道:“喜从何来?啊!莫不是汪老狗要倒霉了?”
彭县丞一挑大拇指:“娘子聪明~”将御史露章弹劾之事说了,“张师爷说的没错儿,李千户不是好惹的,还有人看汪老狗不顺眼。”
彭娘子笑着捶了他一记:“那你还在这里啰嗦什么?还不快点儿穿戴了走?哎呀,我那髻子搁哪儿了?英子,拿我出门的衣裳来。”英子是她的侍女,闻声便去开衣柜,一面取衣裳,一面问要不要带小娘子们一起。彭娘子道:“这是自然的,这些日子一家老小都不敢说话,她们也该松快松快啦。”又跟丈夫说贺家二小娘子生日,是不是要更隆重些?好不好打个金璎珞圈儿送她戴戴。
彭县丞道:“这个是自然的。我看呐,这位大令怕要高升,于我们总是有益的。都在这个时候了,也不要省钱了。这大令看着迂腐,运气倒是真的很好。”
“这还用你说?”
夫妻二人携着两个女儿往县衙报喜,独将儿子闪在一旁温书。他们的儿子,将要考县试了。可惜夫妻二人原籍不在宁乡,否则彭海只要不太蠢,总能捞到个功名的。
彭家人抵达的时候,贺敬文正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他顶撞汪知府时是硬气了,现在又担心了起来:不知道张先生那些布置,究竟能不能成?
韩燕娘好容易与她舅舅联络上了,她舅舅被调走,等安顿下来了,才想起还有个苦命的妹子带着外甥女儿在京里。没想到托人一找,娘的!人没了!外甥女儿“卖身葬母”嫁给个小白脸儿了!韩大舅好险没有杀过来,给外甥女的回信便分外地不客气!韩大舅是个粗人,略识几个字,还写得十分不好看,浓墨淋漓力透纸背,杀气十足。韩燕娘看且笑,且笑且哭。哭完了,一抹泪,仔细将信折好,放到了妆匣底层的小抽屉里。
老安人在诵经,三个孩子在读书。丽芳对读这么些个字儿兴趣并不很大,端坐在这里只是为了给妹妹做榜样,比较起来,她宁愿看彭敏偷渡过来的话本小说。脑子里想着下回见着彭敏,要向她再要一本来抄,身子却坐得笔直,猛一看去,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贺成章已经背完了四书,张先生在向他授六经,他学得认真,姐妹们也不搅他,身边有人陪着,倒安心些。只是偶尔回头看看妹妹:瑶芳面前摆着一本《大陈律》,正认真看着。贺成章知道,这《大陈律》内容并不算很多,但是附例的集解却洋洋洒洒二十余万言,瑶芳在看的就是这一套集解,现已看到第三本了。他很怀疑妹妹这是在读书还是在发呆。
张先生伸手在他的桌子上敲敲,贺成章收回心神,继续抄书。张先生看到他眼中来不及收回的那一点情绪,对他的担心很是无奈:那个真不用你操心,她越来越诡谲了。
张先生的评断是有依据的,这小女学生近来的表现让他摸不着头脑,每有惊人之举,等你仔细看时,她又一派天真,有时候还会慌给你看,真真能将人逼疯。比她那不靠谱的爹好一些,也是看得见。好在不拖后腿,不捅漏子。
瑶芳其实在专心看集解案例,越看越觉得有趣,有时还要顺手翻一番垒在一旁的经籍。一张水嫩漂亮的脸蛋儿与桌上摊开的那厚重的书籍有一种奇异的和谐。她自亲入女监,又设计摆了汪知府一道,心境又有所不同,忽觉得自己前因楚王而起的惊惶有些可笑:兵来将拦、水来土掩,谁说不能杀出一条青云路来呢?也是在亲人环绕的环境里呆得久了,整个人都软和了,唯有危机能刺激出她的本性来。也是有张先生这么个可倚靠的人,能许她软弱片刻。
可一旦发现张先生懂得虽多,在官场上也是个新手,她便不得不重又坚强了起来。在心里,对张先生还是感激的,若非张先生,她现在能不能看这些书还是两说呢——只要她想,贺敬文大约是不会不许的,可没有张先生指点,她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想到要去仔细研究这本书。
张先生慢慢踱着步,心情却不像步伐那么平静:不知道李千户能不能将事办妥?
忽地,一阵脚步声传来:“嘿!老张!汪老狗这回栽了!”贺敬文冲进来就发现事情有些不妙——他这么“忘形”的样子被儿女们看了个正着!贺敬文施展了官场绝技里的“变脸”与“失忆”,就像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威严地对儿女们训话:“我有话与你们先生说,你们接着做功课!”
丽芳撇了撇嘴,贺成章应了一声“是”,瑶芳耳朵动了动。又看她的书去了——早就料到的结果,有什么好兴奋的?别得意忘形,赶紧想办法往上爬才是真的。不然到时候就凭这小破县城,挡不住大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