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还巢(62)
这可真是大实话!张老先生深以为然,面上却还要作高人状,捋一捋胡须:“遇着错事就拦,未免太累。若是只叫他做对的事儿,不就行了?譬如说,春耕开始了,千头百绪,只令他做这一件,不让他有闲心做旁的,不就免得闯祸了?”
谷师爷一思即明,点头道:“也是,既然他呆,那就叫大家都知道他呆!是个只会办实事儿的好呆子!说的人多了,他也就以为自己也是这样的人了。”
张老先生终于找到了一个深知衙门内情,又脑子没进水的同谋,喜道:“某以茶代酒,与老弟先庆他日。”
谷师爷道:“茶且慢喝,容我多问一句。东翁家的公子……可类其父?”
张老先生以袖掩面,假哭两声:“子不类父,何其悲哉!”
谷师爷放心了:“那便好!凡做官的,再蠢,总不想丢官,这便是有了软肋,好调弄。最怕那等不懂事的衙内,前辈是知道的,儿子坑起爹来,那是真的要了命了!”
张老先生道:“这个你却放心,府上公子颇聪颖,又懂事。我是他启蒙夫子,很知道他的脾性,沉稳有度,不戏笑,不喜游乐。老安人镇日理佛,太太只管家务,府上女公子也极懂事。”
谷师爷道:“幸亏幸亏!再来一个,凭前辈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不敢留了。”
张老先生听了,打铁趁热,举杯示意。谷师爷亦举杯。两人以茶代酒,庆祝合作愉快。
两人才商定事情,后面便传出话来,道是老爷有请。两人对望一眼,互相让了一回,还是张老先生走在前面,谷师爷落后半步,一齐往贺敬文的书房里去“议事”。
贺敬文已经换了一身直缀,头上只带着网巾,并不着帽。闲适地坐在一张交椅上,指着下手两张椅子对两人道:“二位请坐。”两人谢了座儿,张老先生先问:“东翁唤我二人来,不知有何事?”
贺敬文拔下头上的金簪子来搔搔头:“我初做官,不知道这官儿……要怎么做?”
谷师爷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张老先生已经从容地答道:“认真做。一件一件来么。往来公文等,自有人收发,报与东翁。东翁以为教谕、县丞等是用来做什么?还有我二人,也愿为东翁效力。”
贺敬文舒了一口气,又问道:“那……我要如何才能做出看得见的成绩来呢?”
谷师爷慌道:“东翁已为府台不喜,万不可冒进,弄虚作假。”
贺敬文道:“这是哪里话?我自然是要做实事的。”
谷师爷想了想:“那就疏一疏河道吧,本该是初冬农闲的时候,征发了人来挖渠通河的。只是上一任知县秋后即卸任了,这件事情就搁置了。眼下春天还好,到了夏天,渠道不通,可是不妙。只有一样不好——钱少。”
贺敬文便问:“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谷师爷道:“这里头的门道多,一句话儿——您走不通汪府台的路子,拨给您的钱就少,您还要照顾手下这些人,不够使。别说参汪府台的话了,人家那儿都是有账本儿,包管不是您能查出来的。他还得跟上头打官司呢,譬如往户部讨这钱,户部就能推说某处受灾急用,将这笔款子拖下来。某处也确受灾了,参都不好参。他拿一样的理由搪塞你,旁的县渠道坏的比你更厉害,别人理应多分,东翁能耐他何?”
贺敬文沉默了:“你就告诉我,现在要怎么办吧。”
谷师爷心说,你要干正事儿,好办啊!“盯着工地吧!”
贺敬文道:“难道我盯着工地就能变出钱来不成?”
谷师爷道:“能叫人少克扣些。”谷师爷已经对贺敬文有了一个评估:有来历的人。难怪这么天真!
既然是有来历的人,只消做出政绩来,上头便有人提拔他。不像后台不硬或者没有后硬的人,需要协调各方面的关系,这个不能得罪,那个也要讨好,还要显得和光同尘。
贺敬文也没别的办法,只得照着谷师爷说的做。当然,眼下还在春耕,抽不出许多人手来。他只得从头开始,跟着谷师爷等人先勘察河道沟渠,一步步将县内之水路都走了个遍。
可奇异地,贺敬文居然在这里站稳了脚跟,还颇受百姓好评。本地百姓读书识字的少,见识高的就更少。少见县太爷还这般勤恳的,真像是话本子里说的好官儿。又见他生得白皙英俊,更觉得他是个好人。口耳相传,都说他是个为官解忧的清官儿。天晓得贺敬文还什么都没做呢。
然而宁乡县与湘州府的上层,却渐渐传出一些奇怪的消息来:宁乡县贺县令家,夫呆、妻悍、子怪,真是吉祥的一家!
第45章 怎么会这样
宁乡县,一半被矮山丘陵包着,一半被水绕着,山上绿树葱笼,水面轻舟穿梭。女凤全文字无广告凡事有一利便有一弊,除了民风纯朴之外,据说温暖湿润的气候、相对封闭的环境还会养成让北方人听不懂的方言。
宁乡县就是这么一个地方。
新近到任没几个月的知县贺敬文全家都感受到了这种困扰。
知县娘子韩燕娘颇受其苦,到得如今,只交得彭县丞娘子等几个会说官话的朋友。其余本地士绅家的娘子,纵然想与她结交,彼此也是言语难通,鸡对鸭讲。更让她生气的是,外面传出一些说她家不好的话来。为此,她邀了彭县丞的娘子并彭家几个孩子到自家里玩耍,也是与朋友说说话,也是让孩子们多个伴儿。
彭娘子接到帖子,欣然携子女前往。彭娘子喜欢这位宪太太,韩燕娘到宁乡之前,彭娘子乃是县内闻名的悍妇中的元帅,家里的算盘珠子都要被彭县丞跪成方的了。看到受气的小媳妇儿就瞧人家不起,看到能辖制丈夫的妇人,便以“真是我辈中人”,恨不能倒履相迎。早想结交,无奈这贺知县赴任之后即病了,折腾了许久,如今才消停下来。
彭娘子也有一儿两女,儿子略大些,女儿倒与贺家两个女孩子年纪相仿,也是一长一幼,长女名敏,次女名毓,她们的哥名海。彭家的女孩子并不像她们霸气外漏的母亲,反而显得十分斯文。随母亲到了后衙,乖巧地向韩燕娘敛祍而礼。韩燕娘喜欢有礼貌的孩子,笑道:“不必拘礼。大姐儿、二姐儿,快见过你们彭伯母。”
贺丽芳姐妹俩也乖乖地向彭家娘子施了一礼,彭家娘子也笑得很开心:“都是好孩子。”韩燕娘见两家孩子都颇知礼,笑盈盈地道:“你们先前见过的,大姐儿,领着你妹妹,招待客人呀。”
贺丽芳大大方方地答应了,对韩燕娘和彭娘子一礼,方牵着妹妹的手,招呼着彭家两个姑娘往她那里去:“我们才来这里,不知道这里有什么时兴的玩艺儿,倒是从京里带了些来,大姐儿给看看?”
彭家虽不是本地人,却也是祖籍南方,对这北方的称呼颇觉怪异,彭敏心道,怪不得外面说他家里的人怪,不特家里哥哥姐姐管妹子叫“姐”,谁逮着谁都叫姐姐,还有娘管闺女叫姐的?心下纳罕,见贺家姐妹依旧是有礼的样子,彭敏的面上也作斯文样儿,也牵着妹妹的手,轻声道:“有劳了。”
贺丽芳自己是个爽快的性子,对看起来温和的人却不反感,痛快地将人领到了自己那里。彭毓还有些娇憨跳脱,已经朝贺瑶芳伸手在空中虚挠了两下。贺瑶芳冲她笑笑,她也回以一笑。还没出正房,四人都没放开了说话。看起来略有些生疏,却没有冷淡的意思。
两位母亲看她们虽略有拘束,倒也相处融洽,情知是因为还不熟悉之故,也都不以为意。眼见得她们的身影过了一个转角不见了,这才说起自己的体己话儿来。
韩燕娘少时即担负家计,对人颇为敏感,直觉很是灵验,在彭娘子身上感受到了浓浓的善意,自然投桃报李。彭娘子见韩宪娘待她亲近,又让两家孩子多多交往,也是诚意十足,也以诚相待。寒暄毕,问了罗老安人身体如何,又关心一下韩燕娘对此处饮食可曾习惯一类。便给这新朋友透了个信儿:“我虚长娘子几岁,便托个大儿,与娘子说个事儿,就当是我倚老倚老提个醒。”
韩燕娘忙说:“我初来乍到,有人提点,求之不得。”
彭娘子道:“我家那个死鬼,新年时往湘州府那里去了一回。这外放的官儿,做官儿也有讲究。譬如今年,大令(贺敬文)不曾领着我家死鬼还有教谕他们去见汪府台,这就不大好。外事儿场上,逢年过节,又有上峰和太太的生日,是必送礼的。大令头一年过来,虽是水土不服,可汪府台那里怕是种了仇了。”
韩燕娘道:“谁说不是呢!这些个,我在京里也常听人说起的。不瞒您说,京里头啊,官儿忒多,说这些个事儿的就多,就算是街边的乞丐听多了也能聊两句。我这镇日,也愁这些事情来着。我们家那个,呆呆的,只知道做事,就不明白这些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