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衍四十九(46)

女子回身看他,目光清润润的:“为师也不过一介俗人,苦修几百年,止步化神。”

少年忙道:“我不是这——”

师父抬手止住他的话:“我知道。我先天不足,体弱多病,化神之中远胜于我者比比皆是,可你认我做师父,为何?”

少年道:“自然是因为您懂得最多。那些化神连个剑法的缺陷都看不出,白瞎了这么多年的修行。”

“既然你钦佩我的学识,就当知我所言必是有其道理。道法修行,急乃大忌,不可好高骛远,不可自骄自傲,不可目中无人,你自己看看,应了几条?”

少年不服分辩:“我哪有?还不是因为那些人自己太蠢?天问三大仙宗之首,我看同辈也没什么可取之处,那不就意味着我是这一辈里最厉害的,这不是事实吗?”

师父的声线陡然严厉:“冬在。”

少年梗着脖子不以为错,目光狂傲。

“人当存敬畏谦卑之心。”女子叹道。

“我辈修行,觅大道寻长生,若敬这怕那,还怎么登上天界成真神仙?”少年反驳。

师父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说“你以后会明白的”,可又实在想不出何人能给他一个教训,到头来只能摇摇头:“粥要凉了。”

沈冬在得意地扬了扬眉,扭身开门进屋。

他迈进屋子一步,神智忽然晃了一下。

这是什么时候?这是在哪?

他茫然回身,看着万顷天光——是天问派吗?师父还活着?

纷扰三百年忽如南柯一场大梦,他仿佛醒了,于是梦境被大力摩擦,再去忆已不分明。

他恍惚问道:“师父……你没死?”

女子笑道:“什么傻问题?”

“我记得……我把你的话当耳旁风,进境太快,根基不稳,一次外出除魔杀过了头,回来就有些浑浑噩噩,总能听到声音,却也听不太清。”沈冬在茫然道,“我那日练剑,忽然看见魔修来袭,我出剑,误伤……我……杀了你。”

“傻徒儿,做梦糊涂了吧?”女子温柔笑道,“我不是好好的吗?”

“我不敢信……梦里我很痛苦,痛得太真实了……”

“有何不敢信?我没有死,你也没有彻底入魔,没有伤同门,没有在天令堂强行清醒,没有面对血淋淋的那一切,也没有被废了全身经脉从师门除名,亦不曾被割喉死过一次。”师父温柔道,“你不用面对重塑经脉的几十年,忍受那漫长的、深入骨髓的痛苦……你也不想再经历一次了,对吗?”

沈冬在点点头:“对,我不想了。”

他扭身又要迈入房间,脑子里有一根动情的弦轻轻拨了一下。他顿住,而后猛然回头。

他的嗓音骤然哑了:“……我为何重塑经脉?”

面前景象猛然扭曲,分崩离析为闪亮的碎片,他被一把烈火吞噬,落尽一片黑暗里。

第41章 往昔岁月稠

“大师兄!”

少年的步子微微顿一顿,回眼道:“何事?”

“大师兄,前些日子教习的剑法,我总有一处想不明白……”喊住他的也是个少年人,带些许期待和畏惧道,“不知大师兄有没有时间……”

少年扫了他两眼,下巴一扬道:“你是求知堂的弟子?你们师尊干什么吃的?”

弟子有些尴尬地低下头,沈冬在道:“快些,我赶时间。”

“是!天问剑法总决的第三章 ,留风剑的走势,我有些看不明白——”

“使与我看。”少年抱肩微有不耐,打断他。

那弟子急急忙忙运气使出剑招,而后期冀道:“师兄见笑,怎样?”

少年皱眉道:“你叫什么名字?”

弟子一愣,有些不明所以,声音磕磕巴巴小了下去:“方、方相。”

“谁让你练剑的?”未得到回复少年挑眉,“你自己要练剑的?”

方相脸通红,磕磕绊绊道:“我……仰慕大师兄已久,想着……”

“仰慕我?我练得剑,你们就都能练得?你与我之间差距宛如天堑,你没长眼睛还是瞎?”少年不屑道,“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不长脑子就往剑道上拥,就你这样的要是能在剑道上有成就,我干脆自刎得了。”

方相脸色煞白。

“这种事情不要拿来烦我,我的时间很宝贵。”倨傲少年大步往前走,“是求知堂堂主头脑不清醒才收了你这么个徒弟,还是你们求知堂收徒已经不分良莠了?也是,三堂每次都收成百上千弟子,能教出好苗子才怪……”

方相站了半天,眼眶被逼得通红,最终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沈冬在看着这一幕,目光投向那少年远去的方向,一脸的烦与嫌——那是年幼的他,无知地狂傲,目中无人,天地都不在眼里,他从未想过当年的自己有这么欠揍,幼稚到让沈冬在想把他揪过来抽筋拔骨教训一顿。

他抬步要追,迈出一步就天昏地暗,万物离世而去,他再回过神,猛然被人按在了地上。

他下意识起身要挣,被巨力压着肩按着头,后颈几乎断掉,目光只能扎在地上,血糊了满面,顺着下颌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沈冬在!大胆逆徒,你可认罪!”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却没多少气势,言语里尽是萧瑟。

他忽然不挣扎了。

是了。

是在天令堂的那时候,他道心不稳,走火入魔,杀了师父,还杀了那么多的同门。

少年被常胜和仰慕惯出来的傲气和自负,被生死狠狠挫了根。

凶兽般的少年忽然失去了全身的力气,颓然道:“我认。”

掌门闭了闭眼,笔直的身子忽然有了些佝偻,痛心疾首道:“你的确是我天问千百年来剑术最为优秀的弟子,可你修的是什么道?是杀道吗?我天问温和谦让、克己知礼的门训,你可有半句记在心里呐?!”

沈冬在不说话,掌门环顾全场,缓缓道:“第一千一百二十一代弟子沈冬在,残害同门,弑师入魔,罪当诛。念其除魔有功,修改剑法,于门派有大功德,死罪当免。现以千刀阵断其全身经脉,废其修为,逐出天问,此生不得再入门内。”

天令堂座无虚席,一整个门派的弟子静默无声地看,层层叠叠缟素如海。他们没有悲伤,没有惋惜,只礼貌地面无表情。

神情隐隐约约透露了点大快人心。

刑堂至酷的罚阵落在此地,剜骨锥心之痛从晨曦一直持续到深夜,他动弹不得,撕心裂肺的惨叫凄厉回荡,听者不忍,只留他一个人面对空旷天地。他喊到彻底喊坏了嗓,再无声音可发,夜明星稀,有弟子来把不成人形的这摊血肉收敛,带到了天问派外的山林,不忍道:“天问派不能留你,我只能把你送到这了。从此以后,生死安天命吧。”

他无声无息,若不是胸口还有微弱起伏,似乎已经死了。

没了修为傍身,断了全身经脉,他连个废人都不如。在尘埃里无知无觉躺了三天,他终于能爬起来,摇摇晃晃地活在山野里,死不了,活得也不好。他遇到了活人,那是一伙山匪,他抢了他们一袋子口粮,被追上来打了个半死,他却撕咬着把他们全杀了。

那最后一人的匕首划开了他的咽喉,他捂着脖子跪在地上,拼了命地想活下去。他昏了过去,理论上应当该死了,可或许是修道之人强悍的体质还发挥一点点作用,他又醒了过来,带着一道骇人的伤疤,继续游走在世间。

直到遇上了谢千秋。

中州广袤,有凡人的领地,那时天问的弃徒在一个凡尘的城镇里做一个乞丐,在城墙脚下的阴影里坐着啃饼的时候,有人为他驻足。

“哎,你是天问派那个混小子吧?”那人蹲了下来,伸手去抢他的饼,“你还活着?”

沈冬在饿狼般瞪他,紧紧把烧饼护在怀里。

那人轻轻笑了一下。他一身红衣,桃花眼眼波流传,眉目娇俏,看着不像个公子,倒像是花魁。沈冬在全身紧绷,哑声道:“修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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