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客(57)
谢临仰首,四目相对,一双深切而专注地眸子正凝视着他,其中的情谊明目张胆地让人心跳。
马车在夏日郊外飞奔。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与飞兮,使我沦亡。”陆有矜俯低身子,英气的眉眼在此刻漾起无奈和柔情:“有时我想,和你还是分开的好。”
免得哪日一个忍不住,把你按在床上硬办了……
陆有矜突然忆起一桩心事,道:“阿临,你可想表哥?”
谢临蹙眉,不知陆有矜何意:“自然日日不曾忘怀,但也无计可施。好在表哥安全,我也放心不少。”
陆有矜缓缓道:“凡事总有法子可想。”
谢临还没听清陆有矜说什么,马夫就在外头大喊一声道:“二位公子,地方到了!”
今日的京城天朗气清,却不至于汗湿重衫,谢临下车后,张望着街边店铺行肆,绢布店,粮铺,乐器行……
不知为何,谢临突然回想起那日萦绕瓜子炒豆香气的小巷,他始终眷恋的人间味道,再次重现眼前。
陆有矜拍拍谢临的肩:“进宅子里看。”
宅子前几日刚看过,今日的家具更齐全。谢临视察完毕,歪在圈椅上道:“哪里都顺心,只担心吃饭!”
“附近馆子也多,你不用生火,我和你一同吃就行。”
谢临眨动眼睛:“能不能找个小丫头处理家事……”
陆有矜亦转转眼珠:“我看没必要,吃饭的事儿我来办。你又没个媳妇儿,能有什么家事要处理?”
“……你有空闲时间?”
“也近。”陆有矜笑笑:“我沿着曲巷来也就半盏茶的时间。”
谢临点点头。
陆有矜道:“你还准备经营点生意么,或是有哪些念头?”
“我还有五十两银子,今日何必为明日的事操心。”那五十两银子是皇帝赏给他的,谢临懒散的说:“没有规划才酣畅有趣嘛。”
陆有矜提着衣领把他从圈椅上抓起来:“你总让我想起军营里那头大懒猫,甭管外头怎样风吹草动,它每日皆是伸懒腰打盹。”他的手指触到谢临汗津津的脖颈,就忙松开手去寻折扇纳凉:“想去周边看看么?”
谢临看一眼为自己乖乖扇风的陆有矜,又抬头望眼余威犹存的日头道:“再过两个时辰罢。”
等到日影垂垂,暮霞西坠,两人方才起身,各自换身衣衫,摇柄折扇缓步而出。
卖沙塘绿豆和卤梅水的冷饮摊主正焦急叫卖,一夜之后,冰块就要尽数融化了。
陆有矜拉着谢临,为他详细讲述哪个店铺的酱菜美味,哪个店铺的羊汤正宗。
谢临摆弄着折扇笑道:“枉我在京城住了十几年,一出来才发觉还有这么多店不知晓呢。”
陆有矜微微一笑:“这离宫城不算近,你在闲逛时倒不必提防会偶遇故人。”
两人边说边走,谢临忽停住脚步,赵家白兔的卖针铺子里,一人端坐其中,这人的手肘处贴了块儿不规则的补丁,衣衫却很整洁。拿着根湖笔,正在纸笺上埋头写字呢。
谢临进去看了两眼,诧异道:“这人怎么在店里写字?”
“代写书信。”陆有矜悄声在他耳边说:“大约是为生计所迫。”
谢临饶有兴致的看那人调墨写字,似乎找到了致富的门路:“你方才问我想做何事,那我改日也来这店里,每日运笔作书,怎样?”
陆有矜浓眉一挑,吃不准谢临是说笑还是真有此意:“写字你是在行,可钱并不多啊,再说你不介意卖字么?”
谢临合住折扇,轻敲陆有矜的额头:“既能练字,又能助人,这等好事我为何会介意?”
路边的行人都往谢临身上打量,似是被这个眉目飞扬的俊秀少年吸引,等看到他微微发跛的腿,又都同时面露遗憾和探寻。
谢临的眼神蓦然黯淡,登时闭口不言,下意识想停住脚步。
陆有矜不动声色地牵起谢临的手,挺胸离开人群。
“莫要理会那些人。”等二人转过巷口,陆有矜才停住脚步轻声道:“阿临,别因他人的侧目就改变自己的步伐,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来啦,还有小宝贝们在嘛
第47章 争如不寻
谢临想了想道:“那我也要写字。”
陆有矜胸口一滞:“这人多眼杂,被看到……”
谢临轻笑:“是谁说不理会旁人侧目的?”他随即摇摇头说道:“罢了,我本也不愿出门,随口一说。”
这声像叹息般的罢了让陆有矜瞬间涌出冲动,他心道,总不能躲藏一生一世,阿临好不容易想和外人打打交道,我又怎能畏首畏尾,误了他的心愿。再说,我总能暗中护着他。他有了主意,反而认真道:“你要想试试就来吧——白等几个时辰是常有的事儿,你受得了这拘束。”
过了几日,陆有矜就和谢临一同把桌子安置到赵家白兔针铺对面——那里沿街搭了一溜儿凉棚,相隔两米就有一张桌子,每桌后头都坐着一个男子,等待接抄抄写写的活儿。
陆有矜悄悄给了赵家掌柜和周边书摊银两,让他们多加关照。又在亲卫府的下层兵士里精挑细选了两个人,让他们寸步不离守着书摊,一有消息就来寻他。
安顿好谢临,陆有矜心事重重的去亲卫府里当差。
章家日渐失宠,亲卫府最近人心浮动。冯闻镜多次向他透露要除掉京城周边的匪患,都被他以准备不周,怕打草惊蛇遮掩过去了。
太子……怎么才能悄无声息的保住太子呢?
那几个男子见新人过来,便都齐齐回头审视,这是来争抢饭碗的人,他们虽拿了钱,但心里多少还会抵触。
谢临垂着头,不去和他们对视。只拿起湖笔在纸上写柳公权,他多日不曾握笔,况且除了练字初期,他几乎没碰过楷体。陆有矜说京中的书写摊子写家书讼状都用楷体,因此他怕自己手生。不到半个时辰,他便觉照本宣科甚是没趣,笔下也散漫起来,开始涂涂画画。
谢临写累了,直起身子四处观望才发现这儿的生意可谓极其惨淡——写字的比顾客多出好几个,大部分人都无所事事地把宣纸卷成扇子的形状,呼呼乱扇。
因为没客人,就难免心烦意乱。再加上日头越来越高,谢临只觉得脖颈粘腻,呼吸都困难。
街头卖冷食的小贩扬声叫卖着:“冰雪元子荔枝膏。统统两个铜板喽。”
谢临拿了两个铜板走到张着的青布伞下,把钱递过去。
那人从木桶里拿了碗晶莹剔透的雪泡豆水儿,嘱咐一句:“客官,这碗喝完可是要还的哟。”
谢临擦了把汗,指指自己的写字摊:“我在那边儿喝,喝完给你送来。”
说罢,就双手珍而重之地端着小碗挪回自己的写字摊儿。冰过的绿豆水清凉爽口,喝一口下去,五脏六腑的邪火都被平息了。不多时,一碗雪泡水就见了底,谢临挠挠脑袋,又从袖中摸出两个铜板买了份冰雪元子,小口小口抿着吃冰。半日过去,别说挣钱,倒是把带来的几个预备找零的铜板花了个精光。
日头逐渐移到正中,脚下的地面都在冒着热腾腾的暑气,要把人烤蔫。为生计所迫的人们依旧站在毒日头下,连声叫卖着自己摊位上的玩意。
写字的那几人掏出干粮,凑在墙跟底下一起噎干馒头,即使走两步就有冷饮,他们也没有一个人肯掏出两个铜板去买。那个卖冷食的小贩,自己喊得口干舌燥,也没有喝一杯冰过的水。
谢临不由地叹口气,生计,不是游戏人间,是真真切切地用尽全力咬紧牙关。他总以为自己是受了磨难的人,可现在出了门,亲眼看见芸芸众生辛劳。倒恍惚了——若一时的起落和切肤之痛是苦难,那一朝一夕的奔波忍耐又算什么呢?平凡人的劳苦,就可以在权贵的起落前轻描淡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