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客(44)
“你把他放在德济堂的门口了。”
这下轮到冯闻镜讶异了:“你……你怎么知道?”
陆有矜不再说话,他看向匣中马鞭,贵重的白玉还被安然存放在盒子里,他的主人却波折辗转。
原来,真的是同一个人啊,陆有矜闭上双目,那夺簪的秀丽少年是去送别沈熙的人,那个在他家中写巴山夜雨的人也在宫中临摹过无数名帖,其中的《中秋帖》还被自己买回了家。那个被他轻轻碰过嘴唇的少年,竟然,就是他们嘴里一直苦苦寻找,甚至想灭口的人。
过了许久,陆有矜才低沉着声音开了口:“你想让我帮你什么忙?”
“他们已经查到火是人为放的,也查到殿下未死……”
这些话秦肃都给自己说过,但现在听来,无异于惊涛骇浪,陆有矜屏气道:“他们怀疑上你了?那他们查到殿下的下落了吗?”
“恩,我才知道他们很早前就查到殿下来过德济堂那条街了,你知道从哪儿查出来的吗?是地上依稀残留的血迹……他们还查到我那夜离开过亲卫府,现在……现在章沉也在怀疑我了。”冯闻镜搓着双手:“老弟,我那夜溜出去其实是找你喝酒,听到着火的消息立刻回去的,是吗?”
陆有矜点点头,颤着嘴唇:“你放心,我懂你的意思了,现下我家里有事,我先走一步。”
冯闻镜一怔,看着陆有矜发白的面色,疑惑地把他送出门外。
陆有矜忽地转身,对冯闻镜深深一揖,郑重道:“多谢你了!”
冯闻镜看着陆有矜走远的背影,傻在原地……
不到一个时辰,陆有矜就骑马赶到了深柳堂。
隔着几株枝丫横斜的杏花,他看见了那倚在石头上的身影。
谢临还坐在那儿,放风筝。春宝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畔,仰着脖儿一眨不眨看着愈飞愈高的风筝。
谢临动动唇角,风筝渐低,在春宝头顶耀武扬威的摆动。春宝见风筝离自己近了,开心地掂起脚尖。
谢临噙了丝坏笑,两手捏着线,胸有成竹的一松一放——那风筝便始终盘旋在春宝头顶,却怎么都够不到。
在这一路上,陆有矜想质问,质问他为何欺骗自己。想愤怒,怒他为何知道自己是亲卫府的人后还装聋作哑。
可是看到他,心口又酸酸的,他真坏,躲在这里欺负小孩子。
陆有矜终于走到谢临身畔,暖风中纷飞的花瓣映照了漫天的纸鸢,碧波微漾,春光正盛。
谢临从余光里看到了陆有矜,笑说:“你来啦。”他移移身子,示意陆有矜坐在自己身边。
陆有矜没坐,他站得笔直。静静地看着谢临:“有个东西还请你帮我辨一下真假。”
一张薄薄的纸本递过来,是那中秋帖,谢临展开一看,心口发涩,嘴角却翘起:“假的。”
“哦?这么肯定?”
“因为这是我写的啊。”谢临似笑非笑:“明明有落款,你还让我辨真假?你拿这个问我,不就是想问我身份么?”
陆有矜被问得一滞,半晌轻轻开口:“你的姓,和今上有关,是吗?”
谢临缓慢收了线,那如萤火般的琉璃在空中翻转了几个来回,跌跌撞撞落到地面:“这次是真的。”
陆有矜站在一旁,说不出心里的感觉是惊喜?苦涩?还是自卑?焦急?只继续沉默。
谢临见他不说话,脸色声音都冷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方才?前几日?还是一开始就知道,明明是来看守我,还偏偏装出一副样子逗我玩?”
陆有矜身形一动,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他真不相信这会是谢临嘴里说出的话。
谢临把手里的风筝线一扔,从石头上站起身:“我说怎么一睁开眼就是你呢!你恰好又是亲卫府的人,哦,原来早就有人安排明白了——要不然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呢?只怪我傻,还……”
说到这儿,他微一侧头,漂亮的下巴抵在肩上,不吭声了。
他想起一脸认真诚恳,却只为骗自己的冯闻镜,想起自己父亲下的套,想起寒冬的深夜,拼尽全力却叫不出声音的自己……
“好,你既说透了,那是什么意思?不想唱这出戏了是么?你……”
话说一半,他的嘴,突然被两瓣温暖的唇堵了个结结实实。
那唇的触感还不甚熟悉,气息却不陌生,在养伤痛到模糊的日子里,那味道总萦绕在身边,提醒他有人陪他熬着。嘴上传来尖锐的痛,似乎是被咬了一口,心似乎也涌上又涩又疼的感觉。
陆有矜的胸膛紧紧地贴过来,他青涩强劲的心跳隔着骨骼和肌肤清晰地传到自己心里。
在这样的心跳声里,任何人都会迷醉。
谢临突然很歉疚,歉疚到想落荒而逃。
陆有矜扳着他下巴,眸色沉沉:“我知道你为什么瞒着我所有的事情了,因为你从没给过我信任,也……没想过给……”
谢临眼睛里起了迷茫的薄雾,继而是慌乱无措,原来,相信别人也是种福气,这证明自己没被欺骗过。有些事儿是个刺,在他妄想触碰温暖时稍一牵扯就能让他疼得缩回手。
谢临一张嘴,才发现道歉的声音都发颤:“我……我不是有意这样说,我也不清楚,我……”
“你急什么?”陆有矜温和地用大拇指摸去谢临眼角沁出的眼泪:“不用解释,我也不强要你的信任——那是要我自己挣回来的!”
“你……”谢临低下头,把哽在喉头的话说出来:“我不是刻意隐瞒,只是不想提,很费心……还有,我害怕……”
“怕什么?”
“怕……”谢临停了停,飞快地看了陆有矜一眼。声音里划过丝惘然:“怕这是场梦。”
杏花飞掠,远处孩子们喧闹的追逐声隔了几株花树,遥远得像风中絮语。
“如果这是场梦,我也会陪你做到最后。”
谢临抬起眼眸,谁说习武之人不会说话?怎么这人一开口,自己的心就……又甜又软呢?
“那个,你要是想听,我的事……都会告诉你的。”天啊,这句话竟然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为了冲淡暧昧的谢临忙补充了一句“毕竟你是我的……朋友。”
谢临急咳几声,怎么更暧昧了?
“都过去了,你不想说的我都不想听。”陆有矜紧紧地箍住怀里的人:“阿临,慢慢来,你不能在一朝一夕里像从前那般走路,更何况像从前那般爱人呢?别急,我有时间……”
而且,我再也不会让你走了。
第36章 沈均
陆有矜觉得自己疯了,被那一吻折腾疯了。
他以前也在意谢临的笑,却没这般贴心贴肺的在意,如果他想当值后为那人买馄饨,那他这一天都会想他开门的样子,接到馄饨的样子,笑起来的嘴角。
他以前也在意谢临的泪,却不像这般无时无刻的在意,以至于一个人时总是在想,他在这偌大的京城,没有一个能寻到的亲人故友……他晚上会不会哭呢?
陆有矜无数次握紧双拳,又无力地松开,第一次,他恨自己没有力气……
在知晓谢临身份后,陆有矜告诉他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太子坠崖其实是个幌子,那尸体究竟是谁没人能说清,只是朝廷用来蒙蔽世人的借口罢了,让他放宽心。
第二件事,却和沈均有关。
“我给你带来一个人来。”陆有矜一进深柳堂,就直奔谢临的住处。
谢临疑惑地目光停在来人脸上,此人穿了一件灰布衣衫,看起来像个普通随从,他并不认识。
“他是跟随江西巡抚进京述职的官员。”陆有矜道:“一进京就冒冒失失四处打探你的消息,还好被我撞见扣下了。”
“沈均!”谢临惊呼一声,心跳变得很急切:“你是带了他消息?”
“殿下么?”来人忙朝谢临走来:“总算见到您啦,我们那穷乡僻野,根本打探不到京城的消息,有人说您……病逝了,急得沈兄日夜想进京。这次来京,也是他托我打探你消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