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客(21)
谢临把扇子展开呈现在他面前,但他却破天荒地侧过头,不理会。
“表哥。”谢临疑惑道:“你有心事?”
顾同归和他对望一眼,目光复杂,语气不自然已转凌厉:“好景——你觉得今时今日,是谁的好景?”
谢临持扇的手一颤,讪讪地合上了扇子。
顾同归恨这样的自己,但他看谢临沉默,又焦躁地踱了几步,恨恨道:“这京城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先把沈家送走,下一步呢,还要送走谁!”
谢临张张嘴,无力地劝道:“表哥,你莫要多想……”
“是我多想吗?”顾同归摆弄着那把折扇,漫不经心的笑:“阿临,我只是想要你明白,在这个世上,不是推门,皆是山水。也不能所闻之声,皆是音律。”
谢临心头飘忽起一种懵懂又清晰的悄怆,他苦涩地动动嘴角,却什么都没说。
“你走吧!”顾同归决绝地转过身子,深吸一口气:“以后也……也尽量不要来了。这对我们都好。”
谢临的目光落在扇面上,鲜亮的色彩闪烁在日光下,可他们的人生,触目皆是黯淡。
谢临强压住酸意,像往常那般笑笑:“你若不喜欢那扇子,便扔了吧。”
“我……”顾同归无精打采地垂着头,沉重的国殇坠在他心上,没能让他说出那句已压抑了十几年的我喜欢。
终于,顾同归看着谢临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自己的视线,那背影很熟悉,一年又一年,他泛舟把谢临送至湖中的轩,便立在舟中,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他闭上眼睛,一滴眼泪从眼角渗出。
那日夜,顾同归躺在枕上,秋风骤紧,吹拂过室内宫女张起的红纱灯,吹得儿臂粗的蜡烛颤抖地流出泪来。
他辗转反侧,终是翻身而起。狼狈而匆忙地趿了鞋,奔到那矮矮的桌案前,跪在地上,躬身把掉在案几下的扇子珍而重之地捧在手上。那夺目的色彩,映着满室纱灯的暗红,似是女子出嫁时被盖头掩映的脸,明艳,吉祥,永生张扬。
年少的太子捏着油光水滑的扇骨,满面泪痕的躺倒在地,轻声重复呓语道:“我喜欢,我喜欢,我喜欢……”
寒意愈来愈浓,沈家离京后,禁卫府今日又差遣陆有矜等人去查抄一同上书的俞家。
冬日冷冽的寒风中,他们闯进府邸,翻箱破柜,挨门搜查。
隐忍的啜泣,高声的哀嚎,皆渐渐升至始终静默无语的苍穹。
陆有矜独自进了后院,小桥流水,窗幔皆是天青色的软烟罗。
红梅上的水珠被冻得凝亮,颤颠颠地悬在花瓣上。
陆有矜缓步前行,不愿让剑上的戾气刺破这份安宁。
过了桥,有一扇精巧半旧的绿檀木门,掩映在几个古柏中,不易被人发现。
陆有矜饶有兴趣地走上前,推开木门。
光亮倏然划入昏暗的屋内,一个身穿浅黄衣衫的女人正紧紧抱着约莫六岁的孩子,瑟缩地躲在雕花木床旁的角落。
两双藏匿在暗影中的眼睛,皆惊惶地不住觑他。
陆有矜皱眉,朝他们走去。
那女子扬起犹挂泪珠的脸,看着眼前的靴子朝自己逼近。趴在地上边磕头边急切地哭道:“他是个哑巴,被抓去还不是死路一条?您行行好,放了……放了我的孩子吧!”
眼前的脚步顿住。
也许是觉察到这人在犹豫,那女子忙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眼前年轻人英爽的脸庞,用手抚着儿子的头颤声道:六子,快……去叫哥哥。”
小男孩的脸色惨白,却紧紧地咬着下唇。在母亲的催促下,爬起身子向前,蹭到陆有矜身畔。笨拙地从舌尖蹦出两个音:“哥……哥……”
模糊的音节酸涩地碰撞陆有矜的心,他心中微叹,上前牵住他的小手。
手心冰凉而潮湿,和他的思绪不谋而合。
良久,陆有矜终是轻轻蹲下身,把大手按在那孩子头顶:“藏好了!”
说罢这三个字,他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去。
恰有一侍卫小跑着进来,陆有矜面色淡然,伸出臂阻拦道:“人都已清点好,集中在东边园子里了!”
那人忙道声:“是!”转身朝东边跑去。
看那人的身影在天色凝敛处集成一点,陆有矜方大踏步地再次推门进屋。
自己的力量是多么不值一提,可他也能在无声无息间,阻止一个纤弱的生命滑向深渊。
第16章 秉烛一梦
深夜,东宫。
顾同归被人摇醒。满脸焦急,半身衣衫尽是血污的小太监哆哆嗦嗦的跪在地上,颤声告诉他章沉带着兵马入宫的消息。估摸着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就能到东宫了。他在前面打更,是冒死抄近路来禀报的。
沉沉的黑夜遮住楼榭亭台,红梅山石。顾同归从后窗翻出,凭记忆向湖边踉踉跄跄地迈步。对于权势,他并不热衷,但是在方才的那个时刻,依然如坠冰窟。
凉意弥漫在夜色中。摸黑往前走几步,依稀看到湖面。顾同归从没有深更半夜来过这里,白日的潋滟风情尽被黑夜掩盖,夜晚的湖水沉沉的,望不到尽头,只是一团漆黑。顾同归咬咬牙,终究纵身跃入水中。
等看到对岸水榭,他终是在水里松了口气。忙拉住修竹,借力上了岸。
秋风袭来。单薄的衾衣贴在身上,像在肌肤上覆了一层冰,他的心颤栗着缩成一团,又被焦灼烫的火热。赤脚跑进了房门,就一叠声喊:“阿临!阿临!快起来!”
在外间守夜的半儿听见喊声,只道是自己做梦,支起头听了,声音却真真切切是隔着门传来的。忙爬起身,匆匆打开门。
顾同归直接就朝里屋走去,边走边匆忙吩咐道:“去叫两个人在屋外守着,发现情况不对速来报孤!”
半儿吓得没了一点瞌睡,太子半夜跑来,定出了大事。但他一句也不敢问,只是连连答应着跑下去安排人。
顾同归推门而入,却在一瞬间屏息凝气。室内很安静,谢临最爱的九和香从青白釉双耳香炉中缓缓飘散,在这个远隔东宫的水中小轩,室内的一切摆设都安然沉睡。
谢临侧着脸靠在枕上,睡得正酣。他听不见任何的夜阑风雨。只在他推门进来的那一瞬间,烦躁地侧过去身子。
只能依稀看到小鼻头,在夜色中泛起白润的光。望着望着,顾同归便笑起来。
那是谢临在谢府呆两个月后回宫的场景。
说来也怪,自己总忘不了——他还在上课,一抬头,望见谢临跌跌撞撞从拱门中跑进来,下台阶时太急,他脚步踉跄还摔了一跤,趴在地上半晌站不起来,细瘦的肩膀抖索不停。自己忙放下书本,跑近一看才发现表弟月白衫子上尽是星星点点的血迹,他抖着手将阿临抱起,抚他稚嫩的肩胛骨。
阿临望见自己,哇一声哭出来,头深深地埋在自己肩头断断续续道:“表哥,爹爹打我,还冤枉我,我再也不要回家了……表哥……表哥……”
一声声凄切地叫着,一肚子恐慌和委屈沉甸甸地落在顾同归心上,沁出疼痛酸涩。
他把表弟抱到床上,传太医来看伤,那一身白嫩的皮肉上缀满了斑驳的鞭痕,谢临疼得发抖,自己牵着他的手,泪也颤抖着流下来:“阿临今后和表哥住,表哥定护你一世周全,谁也不能欺负!”
父皇来了,却说这是谢家的事儿,阿临还是回谢府的好。
是自己决绝地不让表弟离开。
顾同归惘然地笑了——自己那时的执意也许本就是个错误?
他终究护不了他一世,还把他拖到更难抽离的沼泽中。
谢临挨打后,有将近一月没去宓英阁。养伤时,阿临便和现在的睡相一样,蜷缩在被子里,隐约露个怯怯的鼻尖,每日早晨,他都会看看阿临,有时把他从被窝里揪出来,催他去练练字,把师傅新讲的章节念给他。有时他什么也不干,只巴巴地用眼睛盯着阿临,盯得好紧,好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