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38)
李奉恕闭着眼睛,忽然道:“原以为只是山海关守不严,原来整个北方都堪忧。”
王修叹:“鞑靼有反心倒不惊奇。毕竟他们真的进过中原……”
李奉恕问:“谢绅现在在辽东干什么?”
王修道:“辽东自从出了范文程,大晏多有屡试不第落魄读书人往那里跑。谢绅原本就是翰林,装个怀才不遇的读书人还是可以的。”
李奉恕原本黑,现在脸上几乎没有血色。王修暗叹一声,稍微看了看他的手,也是怪,李奉恕手上的伤就是好不全。小鹿大夫不敢来了,换他老子鹿大夫过来换药,每次来都念经一样叮嘱王修,摄政王殿下不能再生气了,天天动肝火这么深的伤迁延反复好不了,拖到最后会很棘手。怎么棘手鹿大夫没明说。李奉恕天天绷着脸,外人是看不出来他心情的,王修哪里看不出来?老李嗓子已经烂到说话都费劲了。他不愿意听鹿大夫念经,不准王修告诉鹿大夫。
王修半跪着,没话找话:“成庙时早就命钦天监实验土豆地瓜玉米的种植。钦天监的权司监种了好几年,得出的结论西北宜种,或可缓解粮荒。”
这三样东西毕竟只是在徐文定公的书里见过,土豆还只在南方大家族花园子里作为观赏植物栽培。
“得看看所谓的‘观赏植物’还有多少吃的——钦天监怎么种土豆了?”
“说是成庙最不信怪力乱神,平时只让他们挑个日子意思意思,他老人家又看不得人得闲犯懒,命整个钦天监都种地瓜土豆玉米。说起来,我前几天听权司监说过,吕宋传来的一种红色柿子,红艳艳的很漂亮。也是观赏用的,说是有毒。他鼓起勇气尝了尝,没毒死,口感酸甜,很是清澈。”
这是他专门打听的。李奉恕嗓子烂得只能喝粥,喝多了腻,后来几乎不怎么吃东西。偶尔王修和权司监聊,什么东西比较开胃,权司监想起自己去年夏天熬不住嘴馋冒死吃了狼毒柿。他吃了一个没死,把几个盆栽里的全吃了。这东西据他说倒真有开胃消积的功效,又没有山楂味道那么冲。可惜只有夏天有。
“别消积了,不顶饥都白搭。”李奉恕快要睡过去,语气飘起来。
他正在找一切能吃的东西,如果能有那么一种东西耐寒耐旱可以让所有人吃饱,那该多好。
“我在陈驸马府上看过一种尖尖小小的可爱之物,红色如焰,辣如烈火,吃下去却回甘回香。据说是一种墨加西亚的调料,叫‘番椒’,吃的人一身汗。我想着如果番椒也能推广,寒地之人多吃些难说不能御寒。”
王修喁喁低语,李奉恕只是答应。聊了一会,李奉恕终于睡着了。
李奉恕最近一直没睡好,王修又东拉西扯说了一会,见他睡熟了,就安静下来,只是看着老李,别让他睡着了倒在汤池里呛着。
王修一吹风,第二天摄政王溜达着就去了钦天监。
钦天监在千步廊东边,和太医院挨着。有个放浑天仪,日晷什么的院子。院子不小,地砖能撬的全撬了,培土种上地瓜土豆玉米。
摄政王背着手看着空地,旁边有人感慨:“当年成庙领着人在皇城里转圈找地方种地瓜,一眼就相中钦天监了。”
摄政王转过脸,旁边冒出个年轻道士。打扮很简朴,短打绑腿,似乎刚做完早课,颇有点道骨仙风。现下拄着膝盖撅着屁股盯着空地看,看样子想跟摄政王殿下聊一聊。
撬地砖合着是老李家祖传的毛病。
李奉恕一抬眉,道士很有礼貌:“卑职权城,是钦天监的司监。”
……还以为冒死吃盆栽的得是个什么人物,现在看来挺正常的么。
权司监解释:“连着三年,试着种地瓜土豆和玉米,我总结了一点经验。比如说种过土豆的土有毒,再种蔬菜尤其是大白菜会烂根。地瓜到一定时间得壅土否则只长叶子不结块。”
李奉恕道:“收成如何?”
权司监道:“这三样比较耐寒也耐旱,虽比不得稻谷,好歹维持住人的肚子。”
于是李奉恕高看了权城一眼:“你对农事很有研究?”
权城笑笑:“以前在山上都得自己种东西吃,不会种地只能挨饿。”
李奉恕很随意地伸手捏捏土壤:“没想到钦天监的司监竟精于农事。”
权城苦笑摇头:“连摄政王殿下也误解我们——钦天监原本是观测天时指令农事的地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鼓捣装神弄鬼算命测八字伎俩。”
李奉恕道:“道家修的什么?”
权城道:“修天修地修人心,修种田。”
李奉恕道:“怎么修,天天看星星?”
权城引着李奉恕去看那巨大的金属铸造的套在一起的几个圈,李奉恕道:“浑天仪?”
权城道:“非也,当年郭先生改进了浑天仪,分为象仪简仪。”
李奉恕道:“这是做什么的?”
权城双手握了个阴阳鱼敬天地:“天地互生,息息相关。看天,看地,看天即是看地,殿下。”
李奉恕心里一动:“你知道昼夜永远对半之地在哪儿么?”
权城笑着一指:“那不就是?”
那两人高的巨大的由不同环相套拼成的球体,其中一环相对较大。
“内赤道环。”
李奉恕和权城聊了大半天农事。李奉恕爱侍弄作物,周围没一个能说上话的。权城细细演说上古时期便开始的观星纪年,然后一代一代的人观察星象代表的时间周期与天气气候之间的规律,进而指导农人什么时候撒种,什么时候收割。自古华夏即为农耕,天时与地利缺一不可,摄政王听得津津有味,比政事兵事更能熨帖殿下的心。
权城请摄政王品尝他自己焙的茶叶,喝起来非常苦,但咽下去自有清凉。李奉恕嗓子烂得嘴里只剩铁锈味,猛一喝惊为天人。
权城聊起关于星象,物候,节气对于农业非同一般的影响。一时又叹道:“殿下,卑职这几年一直在观测记录四季雨雪,鸟类迁徙,有些担忧。”
李奉恕道:“如何?”
权城道:“您大概也感觉到了,今年冬天格外冷格外长。其实这种现象成庙时就开始了。鸟类提早南迁推迟北归,江河开凌一年慢似一年。不但如此,连福建江西冬天都暴雪不止。冬天冷,夏天却旱,要么涝。卑职连续七年的记录,冬天气温一直在降。卑职翻越前朝历代节气记录,恐怕没有比现在更冷的。更糟糕的是,还要一直这么冷下去!”
李奉恕端着茶愣了半晌,嗓子里翻起腥甜。
权城幽幽道:“卑职上书,诸位大员们也只瞧不起我钦天监装神弄鬼蛊惑人心,或者干脆不明白为什么河冰晚融化几天值得大惊小怪。卑职最近辗转反侧——实在是不能再拖了!”
李奉恕放下茶杯,低声道:“我也在找能吃,所有一切能吃的东西。今年我打算在西北大力推广地瓜土豆玉米,种这个可以不交税赋。但听你的意思,它们又各自有各自的弊端……”
权城道:“先帝在时,其实早有打算,命我等连年地种,看适不适合大晏物候,然而……都耽误了。卑职写好了总结条陈,关于西北如何推广又如何种植。”他说到激动处,全身上下摸一遍,没找到,跑出去半天又跑回来。厚厚一沓纸,字迹清瘦有力。
李奉恕翻了翻,心里暗叹,他这是早就准备好,但是没法交给我。
摄政王诚恳道:“我一定好好看看。这件事的确不能再拖……”忽然想起王修交代的事:“你去陈驸马家一趟,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给你一些番椒及种子,你看看有没有用。”
权城应是。李奉恕看他尤为顺眼,心想下次给他送些自己种的葱来。
聊了半天,李奉恕揣了包茶叶要走。权城叫住他,笑道:“本不该多嘴,但是鲁王殿下郁结于心实在是严重。卑职倒是有个办法。但凡星夜,天幕浩瀚无际,您站在夜空下面默念八个字,一切都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