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222)
小鹿大夫喝道:“这是你们先生,怕什么!都起来!”
小鹿大夫虽然人小小,气势够足,这么一喝把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医侍们的精气神给召回来,医侍们互相偎依着瑟缩地站着。小鹿大夫先向标本长揖:“多谢先生为大晏医学所做贡献。”
医侍们只好哆哆嗦嗦跟小鹿大夫一起对标本长揖:“多谢先生。”
小鹿大夫制定礼仪,今后凡是研究解剖之术,无论对象生前是如何身份,必要鞠躬,口称先生。心怀敬畏研究死亡,才算得上对死者尊敬,才能对生者尽心救扶。
有大胆的医侍可以直视标本,帮助小鹿大夫将标本置于铺白布的长桌上。一旦摒弃恐惧,聚精会神钻研,所有人开始惊讶于泰西制作标本的技术。
血管中灌上朱砂调的蜡,灌的技术高超,以至于红色脉络根根分明。内脏虽无,但肌肉骨骼血管走向纤毫毕现。尤其头骨,可以完整打开。头颅乃人体精魄所聚,汉代以后甚少有医家敢具体研究颅腔,如今竟能一观里外。
标本比尸体少了水润,倒是更直观。难怪说人乃五行之秀,天地之心。纵观人体,骨骼肌肉的走势,无不精巧而精确,牵一处,动全身。造化把所有灵巧的关窍全部赐给人,天然人体结构的钟灵毓秀人工绝不能媲美。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的。
医侍们恍然大悟,小鹿大夫严肃:“我曾经自问,人乃造化所钟,却为何人不知人。如今正是知人的大好时机,诸位要为了生者,心怀崇敬研究死者。我们医家从不惧怕死亡,但我们做大夫的,一定要知道因何而亡。以往疡医全靠经验,例如挑箭头,箭头卡在肋骨中伤者疼痛欲死,大夫还不能确定是否伤及内脏和血脉。如果疡医都精通解剖之术,伤者岂不是能减少许多痛苦?‘人行阳德,人自报之;人行阴德,鬼神报之。’废除医学积弊,扶危救困缓解生者痛苦,此为阳德。尊敬死者,参悟造化,学习何而为人,此为阴德。为医者当怀阳德阴德,自然一身正气,俯仰无愧天地。”
医侍们作揖:“师父说得对,徒弟谨记。”
小鹿大夫暗暗吐口气,心想天儿真热,他背后都透了。
雷欧有意识地帮助小鹿大夫打掩护,又不得不焦虑这么个标本真是个隐患,被人揭发就惨了,这个在大晏好像违法。他依稀记着在大晏死者地位比生者高,亵渎死者是大罪来着。
小鹿大夫又领着那一帮医侍去见“先生”,雷欧急得打转,心里念叨弗拉维尔你可快回来吧,你弄这么个大麻烦扔仓库里,被人发现告官,大晏官员盘问起来,我可没你的口才!
雷欧除了着急仓库里的标本,也着急葡萄牙船队。弗拉维尔自己一人进京,一时写信说让雷欧稍安勿躁一时写信回来说他见到了摄政王身边的最高秘书官,这事有门儿。雷欧这心跟着弗拉维尔的信七上八下的,恨不得冲去北京拽着弗拉维尔的领子尖叫:你到底有准没准啊啊啊!
但是雷欧也清楚弗拉维尔的不容易,他们在大晏毕竟是外人。弗拉维尔自诩了解大晏,其实也是两眼一抹黑,大晏朝堂风起云涌起来哪个国家都不够看。大晏的摄政王据弗拉维尔形容“高大健壮,非常年轻英俊而有气势,比哈布斯堡的那一帮畸形更像一国君主”。在雷欧看来,中华的君主们多少有点……有点自视太高,虽然他们有资本骄傲。无论大晏多幅员辽阔,放在大海大洋的世界里,还是小的。中华的君主们永远也看不到海面,看不到海外。雷欧认为这是目光短浅的一种,可是反过来一想,中华人也的确不用像他们一样大规模出海讨生活。说来说去都是逼的。
澳门那边写信来催,问到底这么样了,澳门总督对雷欧的措辞口气越来越严厉,季风眼看要过去。雷欧夹在两头受气,把弗拉维尔的心和博尼法西奥的信拍在一起:“你们咬,你们互相咬!我什么都不知道!”
想着今年季风是不是得错过,雷欧夜不能寐。雷欧嘴里溃疡两拨之后北京的弗拉维尔终于来了一封信:曾芝龙成为将军,要代表大晏朝廷下南洋。
雷欧拿着信看半天,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曾芝龙啊,海妖啊,十八芝啊,追着葡萄牙揍啊,还他妈抢过葡萄牙啊。
现在代表大晏官方去南洋调停捞葡萄牙船队啊。
一想到曾芝龙的战绩,雷欧又兴奋起来,可以可以,很可以,曾芝龙这个海战能力,捞葡萄牙船队肯定没问题。
接下来,曾芝龙陷福建了。
大晏的政治斗争雷欧永远也看不明!怎么曾芝龙就差点死福建了?弗拉维尔写信回来安抚雷欧,还有心情跟小鹿大夫聊北京的小吃。小鹿大夫除了医术别的啥也不明白,雷欧想跟他聊聊朝堂局势,小鹿大夫一问三不知。
小鹿大夫有自己要忙的。
他雄心壮志,要编一本《造化图说》,就说人体。泰西译稿一部分交给大师伯,山西右玉的大师伯回信,受益匪浅。病芽论与他的病气论何其相近。入秋之后瘟疫可能不好控制,他们要做好准备。
陕西和山西附近一直有疫区,十室十空。残忍地说,如果一片疫区短时间内清空出来,疫情反而好控制,疠气就被箍在那里。如果有人带着病气病芽逃荒,瘟疫就随着人群扩散。小鹿大夫发现的泰西仵作面罩非常有用,大师伯已经用布料制作,中间夹香料,吩咐小鹿大夫平时也戴着。
小鹿大夫心中沉重,果然大师伯和他想的一样,今年战乱太多,饥荒流民也多,夏季侥幸并未爆发大规模瘟疫,明年春天却不知道有没有好运。根据一贯规律,都是大战之后,酝酿一冬,春暖花开雪一化,十里无一人。
小鹿大夫试着跟雷欧聊泰西如何处理瘟疫。雷欧想起家乡,口中唏嘘:“不瞒您说,我们那里瘟疫也是个大问题,此起彼伏,好一阵坏一阵,所有时间都算上,竟然也有几百年了。要不然我和弗拉维尔祖上能以敛尸为业么……”
小鹿大夫安慰雷欧:“年景都不好,所以更要团结互助。多谢你们带来的仵作头盔,我们也当有回报。”
雷欧好奇:“所以小鹿大夫你在研究什么?”
小鹿大夫担忧:“明年春季不容乐观。战事过多,尸体处理不及时,我大师伯非常担心。”
雷欧头痛地蹲下。在老家担心瘟疫,跑大晏来还要害怕瘟疫。这个世界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全都被瘟疫追着咬?
还是有好消息的。曾芝龙没死在福建,又下南洋了。
弗拉维尔从北京写信回来:我这几天都不敢开窗。一开窗就是血腥味。
然而,也到了秋天。
小鹿大夫忧虑的时间迫在眉睫。
小鹿大夫接连给北京上书,不知道北京收到没有。他攥紧拳,医生也是将军,他做好准备与瘟疫斗一斗。
他不害怕。
第177章
小鹿大夫的上书到达北京, 走的并不是研武堂驿马, 却很快就到了摄政王手上。
李奉恕眼睛恢复,架不住王修叨叨,让太医院的太医们来会诊,依旧没看出个四五六来。可怜太医们脸冒冷汗,对着威严的摄政王说不出话又无话可说。
王修心里想着, 得给涂涂加餐。下次涂涂来鲁王府, 可得好好招待。猫咪吃什么呢?
李奉恕自己看奏章, 王修每天只让他看一会儿, 其余还是自己念。李奉恕笑:“又不是病。”
王修生气:“都看不见了, 不是病是什么?”
李奉恕幽幽道:“罚,与劝诫。”
王修一愣。
李奉恕看窗外金秋:“又快到冬天了……气温降得太快了。”
王修惆怅,李奉恕害怕冬季,大晏的冬季一年比一年严苛, 总是要死人。小鹿大夫上书,今年秋冬如果侥幸平安, 就要防着明年春天暴发大瘟疫。大晏好像总是不得老天好脸色, 人祸勉强平了,天灾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