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编辑+番外(116)
玄原看完了,收起了手机,望着不远处的片片绿荫,跟他聊起了续写的事:“当时姓沈的跟我说,他找人续写《浩荡纪》,我觉得这不可能。后来看到文章,就觉得是你。”
因为他做梦梦见任明卿了。
梦到五年前,他丢在医院里的那个少年,那样受伤又无助的眼神。
第99章 他们错过的那五年
那段时间,玄原还是榜首作家,但一点也不风光。谭思异军突起,《诡域》的持续走红给了他很大的竞争压力,而玄原也无心工作,因为四海已经走到了弥留之际。
玄原整日整夜地陪在病床边上,眼看着四海越来越瘦,肚子却越来越涨,除了给他叫吗啡,什么都做不了。一开始是一天一支,然后是半天一支,到最后,每两个小时就要打,因为实在太疼了,四海那么坚强的人都求着医生想要一个痛快的了结。玄原那时候也只有二十多岁,刚刚大学毕业,离家万里,第一次直面死亡,突然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那些东西,在生死面前其实不值一提。
四海走的那天也是夏末。
他意外得精神很好,醒来后不像往常那样迷迷糊糊,口齿清晰地跟玄原嘱托后事。
他说:“《浩荡纪》已经写到最后一本了,我把收尾的大纲都写完了……”
玄原嗯了一声,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好。”
四海虚弱地笑起来:“好什么好?我还没说完呢。我在凤河村的时候,带了一个学生,很有才子气,你好好带一带他,将来等他长大了,让他帮我补完《浩荡纪》吧。”
他絮絮叨叨地嘱咐玄原,抽屉里有花旗银行保险柜的钥匙,保险柜里有他这些年挣的工资、大纲、版权合同,还有买给小年的钻戒,这些都作为遗产,留给这位小徒弟了;还有他那个QQ号,上头有个作者群,他在里头给别的作者上课,以后也让他的小徒弟代劳;还有他之前对一个作者说了很重的话,心里很愧疚,希望能让他的小徒弟去代他道个歉,免得影响人家创作……云云。
玄原在听到“让他帮我写完《浩荡纪》吧”这句话时,就愣住了。
四海没有选他。
跟他惺惺相惜、给他出谋划策、一手把他带上职业作家这个行当里的大哥,没有选他。
玄原很委屈,跟四海拌了几句嘴,气得摔门而去。
他在医院里游荡,顾自神伤,只觉得前途未卜,又没有人可以依靠。他出生自普通的工薪家庭,幸运地靠着常人望之莫及的才华进入了顶级作家的行列,可是接下来要怎么办、干什么,他心里很迷惘。四海也快要走了,唯一真心对他好的兄长都不在了,以后还有谁在他身边呢?他快要被人挤下去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得是这块料,你看,四海到最后也没有选他……
玄原瞎晃了一阵,买了瓶冰可乐,在走廊里坐下。身边那么多人来来往往,哭哭笑笑,他却始终只有一个人。
他默默地把冰可乐喝完,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去四海的病房。
等待他的却只是一袭雪白的白布,还有冰冷的死亡通知单……
所以后来等任明卿找来医院的时候,玄原对他很粗暴。
玄原说:“他人都死了你还来什么?!你早干什么去了?!”
其实迟到的那个人是我。
玄原说:“他疼得要死要活的时候,陪着他的人是我,你有什么颜面说你是他的亲人?!”
其实我见他最后一面的时候,还在跟他拌嘴。
玄原说:“你根本就不配继承他的遗产!”
其实不配的那个人是我。
玄原心里都清楚。
可他歇斯底里吼的都是任明卿。
那个少年之前一直用一副木然的神态看着他,只是他每多说一句,少年的嘴角就抽搐一下。少年麻木不仁的眼睛终于随着他歇斯底里的咒骂慢慢变红了,当他把花旗银行保险柜的钥匙狠狠砸在少年身上的时候,少年突然开始嚎啕大哭。
他背着书包站在烈日晴空下,就这样形单影只地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睁着眼睛看着天空,可是天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他找了半晌,收回目光茫然无措地望向四周,眼里也一个人的倒影都没有。
玄原被镇住了。
他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什么叫撕心裂肺。
他可耻地在这种撕心裂肺下落荒而逃。
他一边跑,一边开始记起四海跟他说的一些话。
四海说:“他是农村出来的苦孩子。”
四海说:“他已经没有爸爸妈妈了。”
四海说:“他的腿脚不好,如果不念书,真的不知道他该怎么办,他也干不了重活。”
四海说:“他今年考大学,我的病,你别跟他说了。”
四海说:“我这些年挣得多,捐得也多……不知道工资卡里的那些钱,供不供得起一个大学生四年的开销。”
他之前听了也当耳旁风,一个陌生人,跟我没关系。
但他想起得越多,脚下越是灌了铅一样沉。
他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最后终于停下了脚步,惊恐地抚着脸:天呐,我做了什么?!
急忙赶回去找他。
但是他已经走了。
夏天,蝉鸣,人来人往的医院,那个嚎啕大哭的少年已经不在了,连同那把花旗银行保险柜的钥匙。
可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交代……
他本来应该……做他哥哥的。
只是他心里,只有他自己。
玄原后来总是梦见任明卿,虽然他们只见过一面,可是玄原忘不掉他,忘不掉他站在烈日下嚎啕大哭的样子。
他心里有愧。
一个农村出来的小少年,没有爸爸妈妈了,高考完,兴冲冲地去找老师,结果被告知他得了绝症,进了医院。大夏天,他抱着自己仅有的书包问了多少人,倒了多少班公交车,终于找到了老师那里,迎接他的却不是熟悉的面孔,而是病房里的陌生人。
那个世界上唯一在乎他的人已经不在了,他的生活其实很难很难的。分数还没出来,宿舍开始赶人,他一个残疾的小孩子,身上又没钱……
自己当时跟谭思的那些较劲放在他那里,算个什么?
什么前途未卜,这才是真得前途未卜。
然而自己又对他做了什么?
撒火,嫉妒他,把自己对四海的愧怍泄愤到他身上。
任明卿是玄原心中那个可以吞噬他灵魂的黑洞,照见他所有的恶。玄原都不敢去想他,想他曾经如何自私自利地伤害了另一个人。
他原本应该是他的亲人的。
他原本可以不是一个人。
可是越不想,关于那天的任明卿就越是细腻而翔实。他们缘铿一面,擦肩而过,玄原却在一遍一遍的描摹中,连他靠在公交车上望着窗外的空荡荡的眼神,都一清二楚。
昨天夜里玄原送完田恬回来,一直睡不安生。夜深忽梦少年事,他仿佛又回到了四海的病房里。四海过世前的那场口角,以前怎么想都想不起来,梦里却听得清清楚楚。
“我不选你,不是因为你有什么技巧上的缺陷,或者天赋上的不足。相反,你是我见过最有文字天赋的人,从前数一百年,往后数一百年,我都不相信有人能够达到你操控语言的能力。你是个货真价实的天才,你写东西根本不用动脑子。你随手写的一句,我可能琢磨一辈子都写不出来。”
四海这么说的时候,既欣慰,又忧心。
“可是,你太有才了,你也知道你是个天才,所以你很自负,你的心里没有别人。可能装了半个我吧,那也是因为除了我,你没有别的朋友。你的文章里千篇一律写的都是你自己,你的烦恼,你的爽与不爽,你的风花雪月,你的无病呻吟,通篇都是你你你。写故事不是只有语言就能成的,你得去写人,你不能一辈子写你自己,你有时候也得想想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