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合唱是临场砸锅了。周遥作为主持人一厢情愿地认为,八个人就少一个嘛,七个人你们不能凑合唱一唱啦?
他真是新来的一个夯货,都不了解本班队伍情况:领唱的那位跑了,剩下七个葫芦娃,原本就是在后面摇晃着大脑袋配和声的,还唱个屁。
班主任跟厂里工会主席在楼道里小声议论聊天,摇摇头,叹息。他们工会主席比瞿连娣早几年进厂的,名叫蔡十斤,老师傅了。蔡师傅小声说:“咳,还是他们家陈明剑那个事,我们都是看着陈明剑进机床厂的,也看着他走出这道厂门,都知道。人都要往高处走,现在还能让他再从高处出溜下来?他愿意?……陈嘉这孩子也忒拧,不懂事嘛。”
“孩子么……我能理解。”邹萍老师说,“懂事他就不能再叫孩子了,懂事他也就不用再来学校。”
“你们学校老师多帮一帮,都担待下。”蔡十斤说,“这娘俩在厂里挺不容易的。”
邹老师点头,没作评论,都明白。
如今已是九零年,体制改革和社会开放都十多年过去了。在这十年里,有些人是一直往上走的,有人却是在往下走。
有人迈出重工企业的大门,有人住进了新楼房,还有人已经下海开始行大运敛大财了;而也有人仍然恋恋不舍地端紧手里的铁饭碗,每月翻着粮油副食本上的条目,寸步不离地留守在老城区的胡同里……这就是历经坎坷突逢变革陡然呈现分水岭的一代中年人,人生道路一旦岔开,彼此都渐行渐远,再也回不去从前,谁心里不明白?
……
这陡然呈现分水岭的一代中年人,他们的人生道路就决定了他们子女的未来。
随后,周遥大概有一个多星期没见着陈嘉。
已经放寒假了,他就被叫到他爷爷奶奶家小住,提着一书包沉重的寒假习题册、抄书作业,在他爷奶家整天吃喝玩儿乐,顺便赶赶作业。
临近年关来了一波一波串门的、拜年的、送礼的。来的人肯定没有空手的,他爷奶家的柜子上,房间地板上,是成堆的礼盒装的咖啡、果珍、挂历台历、名牌羊绒衫、香烟和酒。
雀巢,鄂尔多斯,中南海,茅台,长城干邑。
各种港味儿奶酥零食,就是香港来的洋文牌子,吃得他都快忘了烤白薯和冻柿子是什么土腥味儿了……
他爷奶还带他进城下馆子,问他喜欢吃什么馆子。
周遥就说:“我挺想哈尔滨的西餐馆的……就吃西餐吧!”
“想那个家了吧?”他奶奶说,“你还想回去呀?”
“嗯,有点儿想,”周遥实话实说,“学校认识的玩儿的朋友都在那边么。”
“在这边学校也能交到朋友,北京小孩也都热情、思想活跃、见识多、很幽默!”他爷爷给他讲,“有玩儿的好的没?”
“哦。”周遥小声嘀咕寻思,他交往的朋友,啧,怎么就没发现“热情”“思想活跃”“见识多”和“幽默”这样的闪光点呢!
周遥点名要去西餐厅,他爷奶于是带他去吃了西四的大地餐厅。所谓“大地”,是取的“大帝”之涵义,就是沙皇俄国的彼得大帝。这是帝都一家很有年头的国营西餐馆,专营俄式大菜,名声仅次于老莫了。
“比你在那边吃的怎么样?”他奶奶笑问他,“还正宗吧?”
“比哈尔滨的差点儿么,还行吧!”周遥说。
罐焖牛肉,黄油鸡卷,奶油红菜汤……还行吧。他一向是个天性乐观情绪愉快随遇而安的小孩,性格悦己也悦人,对另一个城市所经历的童年少年时光虽然存有几分留恋,但也没太纠结,回不去就大胆往前走呗。
“你也不一定能留下来,哎。”他奶奶叹气,“你父母的工作关系,还都没有正式办下来,是想要让你留,毕竟在北京将来发展出路好嘛……但是学籍问题,哎……”
是吗,还不一定能留下来,也许下学期又要原路滚回去了。
周遥埋头啃掉一整盘黄油鸡腿。
下午,他从他爷奶家拎了一大袋子零食出来了,用那种礼品袋子把东西装好。要挤公共汽车不太方便,没法把爷爷奶奶家的好货都扫荡了,他就挑了自己最喜欢吃的几样,凤梨酥、蛋酥卷、酒心樱桃巧克力之类的。觉着陈嘉也爱吃吧?
他是带着好吃的来找陈嘉玩儿的。平时两人都在学校见面,家又不住在一片儿,假若他不来找陈嘉,假若陈嘉也不去团结湖宿舍大院找他,两人就根本见不着面儿。
胡同里车来车往,净是过年问候串门的。周遥拎着个大红颜色的纸质礼品袋,就跟登门拜年要给陈嘉妈妈送礼似的。
他给他学校班主任和大队辅导员也都“送礼”了,大家都送。他们邹老师办公室的桌子上,收了一堆挂历,堆成一座小山一样!邹萍她们家,估摸每个屋连带厨房、阳台、厕所,都能挂上一本美人儿影星的大挂历,然后每月轮换一套,全年都能不带重样儿的。
他直奔陈嘉的家,平房房门锁着,门窗紧闭。没人,都不在家。
周遥在门口戳了一会儿,隔壁大妈出来告诉他一句,“他妈妈带着去姥姥家了,可能要多住几天。”
周遥扒在窗台上,窗玻璃结了一层美妙的冰花。他透着缝隙瞄了一会儿,可也没想要钻进去打劫搬走人家的电视,就伸手抠开暗处的插销栓,按陈嘉教他的。
他拨开窗子,里面窗台上摆着三个特大、特别红的柿子。
柿子下面压了一张小纸条,从开窗的这个角度,周遥一下子就瞅见了。纸条上说:【遥遥,我妈让你吃柿子,小舌头。】
……
周遥跟陈嘉交换了“年货”。
他把他礼品袋里的高级零食都倒出来,一样一样地从窗户缝塞进去,换回来仨大红柿子。他管隔壁大妈借了个笔,在那张小纸条背面又写上几个字,写了他爷家的电话号码,仍然压在窗台上。
他爷奶难道还买不起柿子给他吃?
他不缺那口柿子,但是陈嘉同学给他吃的冻柿子的“小舌头”,留在他舌尖的滋味儿就是特脆、特妙、特甜。
大概两天之后,他跟他姑从亲戚家拜年回来,他奶跟他说:有个电话找你,遥遥。
“谁找我?”周遥问,“说啥了?”
“估摸是你同学呗,就是不说叫什么名字,怎么都不告诉我。”他奶奶说。
“男的女的?”周遥问。
“这就开始有女同学找你啊?”他姑笑着打岔,脸上是对大侄子一片期许充满信心的表情。
“没有!”周遥立刻否认,“肯定男生么。”
“男生,也不说找你干什么,”他奶奶很严肃地讲,“我就多问了一句叫什么名字的,是你班级里的还是校外的,家里做什么的从哪里打的电话,就嘭得给我挂了!现在的学生怎么都这样子!没有礼貌!”
周遥抖着肩膀乐,内心一万句吐槽,小嘉嘉要骂街了你们一家子都那么多废话嘴巴都忒么合不上。
……
周遥又去了南营房小胡同,这回他挺精明的,房子锁着门他就在附近转悠,去机床厂的合作社看看。机床一厂、二厂、三厂、四厂,每一间大厂子都有附属的合作社。附近这大片居民职工,年节购物都来合作社。这就相当于一家街道居委会“小卖部”,东西很便宜,而且按本供应年货副食。
店门口的队伍排了二里地,就为了买一盒礼盒包装的正宗的老北京糕点。周遥一看就乐了,家家户户派出来的“光荣党代表”都在这儿排大队呢。
他站在寒风里,一眼就扫到他要找的人。陈嘉围着一条围巾,仍然没戴帽子,转过头安静地看着他。在一片灰蒙蒙的背景里,陈嘉的一双眼就是能把人吸进去的漆黑色……
周遥龇牙做了个表情,哼,还是得爷爷我找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