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6)(25)
六岁,父亲告诉她母亲离开了家,扔下他们去和别的男人厮守终生。夕微那时并不明白什么叫厮守,但她知道自己从此失去母亲了。那么善良温柔的女人,竟也会给她一辈子的委屈。这世上太多事情叫她纳罕。
年幼的夕微哭喊着问父亲,母亲现在住哪里,她可不可以去看她。父亲默然,拳头握紧,冰冷如石。
夕微继续哭着喊着要母亲的时候,许国涛竟像火山,爆发。他一把推开夕微。六岁的夕微,
额头撞在桌角,红色的东西让她嚎啕。空气里还有父亲发疯似的一阵吼叫,然后又忽然安静。
夕微昏厥过去。而许国涛就只是呢喃,她不会,不会回来了。眼里隐约有泪。
夕微从此再不敢追问什么,就连母亲两个字,哪怕无意中出口,也要胆战心惊好一段时间。
想起往事,夕微倦怠起来,又一次睡下去。睁开眼已是晴天。
学校今天放假。
父亲在楼下说有客人来,夕微你下来倒茶,然后出去买些菜回来招待人家。
整个屋子上下两层,木板楼,只有夕微和许国涛。父亲做的是丝绸生意,家底虽不丰厚,但也不是没钱请佣人的。母亲走之前家里还有一个老管家和五个丫头,可是许国涛后来把他们都辞了,他对夕微说简朴一些的好。夕微知道这只是借口,父亲也许是要卸掉一切与往事有关与母亲有关的人或物。
除了她。
除了夕微。
所以从此家里来了客人父亲总是叫夕微忙里忙外,偶尔来人赞叹说令千金小小年纪竟也如此贤惠,许国涛居然就笑了,还很大声地笑。夕微觉得父亲真是一个爱奉承的人,便转身不屑地走出了客厅。
这次夕微下楼,看见一个衣衫周正的年轻人,二十来岁,黑边眼镜驾在鼻梁,左手提一个皮箱,站在客厅中央,有些拘谨的样子。
夕微说你坐啊,我给你倒茶。
那人说不用,我来向老爷拿一些丝绸店的帐簿,拿了就走。
夕微把茶叶拿出来一小撮一小撮地装进茶壶,说,那可不行,父亲刚才吩咐了我去买菜,你应该在这里吃了饭再走。
你很听你父亲的话?他问。
夕微闭口不答。
许国涛从书房里走了出来,抱一叠厚厚的帐簿。他说,正秋,既然来了,吃了饭再走,我还要跟你讲讲帐簿的事,还有店里的规矩。
夕微把茶一一递给他们,说父亲我这就出去了。许国涛点头,也不看她,说这是店里新聘的管事,严正秋,你要认得他。
夕微在心里说知道了,你店里的人与我何干。看一眼严正秋,就径自出了门。
3
许国涛去了外地谈生意,诺大的房子,就留夕微一人。可她反而觉得屋子里少了那双时刻监视的眼睛,顿时轻疏起来。
原来我竟如此厌恶他。夕微暗想,这又何苦。
梦再次袭来。
那女人握住夕微手的时候,夕微的心跳得很厉害,想摆脱,又无从逃避。呼吸渐渐局促。
然后夕微疯狂地呼喊,泪溅下来,打湿的好象是自己的枕巾,又好象是女人手里的紫水晶镯子。
女人似乎心软,拉着夕微,脚步开始犹豫,却还是走,轻飘飘一步一步地走,直走到二楼转角的书房门口。
夕微从梦里醒来,汗水,泪水,落满一枕一脸。
窗口开始有细碎的光亮透进来,已是黎明。夕微的恐惧稍微减退了些,她记得,小时侯母亲说,噩梦是不会缠绕你在阳光之下的。
可夕微还是太认真。
出卧房的时候忽地瞥见父亲的书房,房门竟还是虚掩着的。
夕微心里一颤,走过去。脚步极轻,似猫。心却忐忑,如鼠。
书房里的窗帘没有拉上,有光线落进来,刚好照着一本掉在地上的书册。
父亲的书房原来是这样。简洁,明亮,墨香四溢。夕微一边想,一边猫下腰去捡起那本书册。父亲一直都有个怪癖,没有他的允许,夕微不能随便进出他的书房。夕微也不屑去为这奇怪的规矩抗争什么,便从不提出任何与书房有关的问题,也从没想过进去。
实际上,除了吃饭睡觉,夕微已经觉得这座宅子的一切都与她生分,包括自己的至亲。
从书房出来,夕微几乎是一口气跑到了学校。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教室里还只有寥寥的几个人。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夕微不停地问自己。
刚才在书架上出现的白铁皮盒子,盒子里缺了一角的紫水晶手镯,梦里死命拉着她往书房跑的女人……
究竟,暗示什么?
这段遭遇从此在夕微心里生根。
放了学,经过丝绸店,夕微碰见严正秋。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严正秋开口,似是看出夕微心事重重。他说小姐你回家吗,我顺路,咱们一起吧。
夕微没有反对,她从来都是一个不善拒绝的人。
路上,严正秋问,听说资州有八景,小姐你知道有哪八景吗?
夕微很惊异地望着他,问,你不是本地人?
严正秋笑了,如果是,我就不会连八景也来问你了。有些委屈的样子。夕微一下子就想起了安显。原来男人委屈的样子总是这么好看,而安显不是唯一的继承人。
她笑了,没有预兆地。她说有重龙晴岚,渔舟晚唱,古渡春波,灵崖泉韵,盘峰暮雨,还有 ……
严正秋打断了夕微,很激动。他说小姐你要是有空带我去看看吧,光是听名字我就已经向往得不得了了。
夕微停住脚步,盯着严正秋,皱着眉头看了他好久,看得严正秋有些手足无措。夕微说你真想看?
严正秋点头。
好,咱们现在就可以去河边,看看所谓的渔舟晚唱,时间正好。
夏末的夕阳,不刺眼,斜斜地靠着远山,丢下一河的金亮闪动,静谧不已。返航的小渔舟并不多,毕竟这里不是江南水乡,没有太多的人靠打鱼为生。
也许恰是这种稀疏,衬着狭窄的河面,更彰显生命萌动的韵律。夕微想。很久没有这么平静地享受傍晚。而来这里之前,夕微对自己曾观览过的渔舟晚唱,包括所有的资州八景,都是不含任何希望的。
严正秋说怎么就没有听见“晚唱”?
忙了一天早累了,哪还有心思“晚唱”。夕微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严正秋说小姐你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夕微满心的羞涩,却又不愿意写在脸上。就只是淡淡地说,咱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严正秋一下子紧张起来,忙不迭吞吞吐吐地道歉,一直到夕微再次用笑容解释了她其实并不生气,他才安下心来。
临走的时候,总还是有人不负众望,摇着船桨,一路划着唱着靠了岸。
4
严正秋开始想念夕微,微愁寂寞的女孩,清丽的容颜。也许是心疼,也许是好感,也许是喜欢,更也许,已经是爱。
他困惑着,继续想念。直到许国涛回来,严正秋如梦初醒。黯然地想,我只是老板的伙计,如此而已。
夕微的心思却不在此。奇怪的梦境,成了她挥之不去的阴影。
她问父亲,是否去过九寨。因为她记得安显说过,这种紫水晶的手镯,当时只在九寨沟才有。
许国涛手里的茶杯忽然碰着了底座,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没有,他说,没去过,你为什么这么问?情绪显然有些激动。
夕微不回答,径直回了房。
许国涛怔怔地在客厅里呆了好久,夕微在房间里也能听见他怅然的长叹,和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
从那以后,夕微多少有点刻意去留意许国涛的一举一动,只要看见他进书房,夕微就会就悄悄躲在门外窥视。
终于还是被察觉,纸包不住火。
为什么躲在门口,进来!许国涛啪地一掌拍在桌子上,夕微吓了一跳。她推开门,一阵风冷冷地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