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6)(15)
那日扶筱路过书房,皇甫老爷正从里间出来。看见扶筱,笑容尚未收拢,便盯着她颧骨上的痣,眼皮一阵抽搐。扶筱嫣然一笑,难道皇甫大人也是迷信之人,觉得这朱砂不祥,扶筱必是一界祸水?
皇甫应堂咳嗽几声,神情在尴尬中带几分惧色。想再看扶筱两眼,却竟然觉得怀里揣有寒冰一般,心颤得厉害。
6
彼年夏至,京城落了一场连绵的雨,数日都是倾盆的模样,丝毫不停歇。西门外的几株百年古榕,竟然因为雨水的冲泡,根部腐烂,横七竖八倒在地上。
端木镜涯告诉扶筱,他将随父亲远征。扶筱听罢,倏忽便觉得面前这张脸雾气一般消散了,她将几日几月,甚至一年半载不能看见,不能听自己的名字珠玑一般从他口中滑落,不能看他在亭子里蹩脚地唱着张生的戏份,为了一个生硬的动作假意咳嗽两声。
端木镜涯,原来这般深刻烙于自己心上!扶筱不由得打了一个颤,后退三步。便听得端木镜涯说,扶筱,你要好好照顾珞裳,千万,千万。
扶筱悻悻,似有春泥解冻种子破土的声音,四面八方,掺进她脉搏里徐徐跳动。跳得她好一阵心神不宁。
烛影摇红,整夜整夜淌着滚烫的蜡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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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筱看见珞裳,水色的一身纱裙,豆绿的宫绦被风吹得飘逸,颤巍巍如她许久不能痊愈的身子。她的手里捧着一颗晶亮的琉璃珠,隔得远了,扶筱仍能看见剔透的光芒。
她告诉扶筱,琉璃珠是端木家的传袭之物,一旦沾上有情人的眼泪,琉璃珠便会呈赤红色,烈焰一般璀璨。扶筱不信,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珞裳说,镜涯答应,回京之后与我成亲。
倒是这么一句,无限娇羞的话,一低头的温柔,灼伤了扶筱冰冰凉凉的五脏。她便一直为此耿耿于怀,不知道为何,端木镜涯成了她心头的刺,动辄发痛。就好象那男子俨然触摸不得,一旦靠近,扶筱暗自欢喜,却又不胜忧虑。
扶筱想不明白,便在夜间偷偷去了端木府。已是更鼓敲了三下,端木镜涯睡得酣畅,如初生的婴孩般,幽暗的月光淡淡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脸。
扶筱将柔软的手指拂在他面上,水草一般,将端木镜涯不断地缠绕,缠绕。可端木镜涯仿似丝毫不知,仍是在梦里断断续续地喊着珞裳的名字。他的喊声越急,扶筱的手便越发颤抖,指甲都要嵌进肉里去。最后是端木镜涯大吼一声,淌了满身的冷汗从噩梦中惊醒,看见清冷漆黑的夜,没有月光,也没有扶筱,周遭死寂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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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筱在城楼上,望着端木镜涯披一身黄金甲胄,骑在高大的战马上,沙尘飞扬,他的影子像一张网,朝着扶筱铺天盖地袭来。
他终于是走了,扶筱怅叹一声。掠过城头的风带着嘲笑的意味,吹乱了她的衣裳。她竟然,怔怔落下泪来。
不几日,皇甫家中传出噩耗,老爷死了,死在家中大堂,浑身的血流尽,枯萎,凋敝,就像当初花园里一夜之间死去的满池荷花。他死的时候珞裳在他身边,样貌狰狞,拿着一把尖锐的匕首,插进他的心脏。
清晨打扫房间的下人见此一幕,早吓得魂不附体。一直到珞裳被官差押进大牢,她才如梦初醒,发疯一般揪着自己的头发,为父亲的死痛哭流涕,也为自己的百口莫辩喊破了喉咙。
这在京城,成了骇人听闻的案件,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珞裳弑父的罪名很快成立。只等秋后问斩。扶筱去看她,带着精致的糕点,珞裳哪里咽得下,抓着扶筱的手,神情呆滞的,喊着端木镜涯的名字。
但她终于没有盼到端木镜涯,美丽的头颅,像果子从树上脱落,满地殷红。端木镜涯从边陲赶回,看着珞裳的灵位,眼泪滚了一地。
夜间扶筱在瑞亲王府唱戏,仍是她拿手的一出,神态却不及从前,似有些力不从心。忽然她看见园子里的樟树下,露出端木镜涯的脸,冰刀一般,直抵她心脏。可是转眼又不见,扶筱彻夜辗转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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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清是谁遇上了谁,在珞裳的闺房里,扶筱握着那枚剔透的琉璃珠,端木镜涯忽而就已经在门口。
他冲着扶筱招手,他说扶筱你来看,这是不是珞裳的金锁片。扶筱未想,自己面对他,仍是这般局促,她的心抖得厉害,却拼命维持自己惯常的冷漠姿态,也不去接端木镜涯手上的金锁片,只尴尬地站着,握紧了那颗琉璃珠。
端木镜涯呢喃,他说这是我出征前几日,在珞裳的房间里发现的,可是扶筱,你看到她的尸体了吗,她的头被砍下来的时候,脖子上的金锁片也掉了下来,她一直都戴着它。扶筱你说,这锁片怎么会有两块?
扶筱盯着神智恍惚的端木镜涯,周遭的一切都在沉默。沉默之后扶筱开始妩媚地笑,笑得花枝乱颤,笑得她颧骨上的朱砂又一次透出幽绿的光。
镜涯,你说,这朱砂长在这里,究竟是好看不好看?
端木镜涯闷声不吭。扶筱抬手推落桌上的茶杯,清脆地碎裂声,像花朵绽放。她说皇甫应堂害了我,珞裳欠了我。镜涯,你知不知道,我要他们死,是易如反掌的事情。我却处心积虑接近他们,终于有机会操控了珞裳,让她亲手杀死皇甫应堂。
镜涯,你知不知道,珞裳杀了皇甫应堂,罪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重。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的。真正的皇甫珞裳,在十六年前就已经死了,她死的时候还是个婴孩,活生生被丢弃在乱葬岗,她把眼泪哭干了嗓子哭哑了,始终没有人理她,她就这么死了。
扶筱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又是哭又是笑,双脚踩在地上的陶瓷碎片上,竟是丝毫不觉得痛。
镜涯,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死,为什么没人要她。因为她爹听信相士的谗言,说她将来必定是倾国倾城之貌,说她是红颜祸水,说她颧骨上殷红的一粒朱砂,是最最不祥的记号。镜涯镜涯,不是我愿意的。
扶筱蹲在地上,抱住膝盖嘤嘤地哭,她说镜涯,我爹宁可把自己亲生的孩子抛弃,领养别人家的女儿,他就是不要我啊。
镜涯,你不知道我看见珞裳将匕首插进皇甫应堂的心脏,那血液流得有多欢畅。镜涯,也许相士说得对,我本就是狠毒的女子,即便做了鬼,还是要报了仇才心甘。这金锁片本就有两块,我的,珞裳的。那次我早知珞裳的锁片丢了,于是趁机接近你,假你的手,将我的那块金锁片给珞裳戴着。你不晓得,上面的怨气很重,我便是故意要让珞裳尝尝病痛的滋味,也好让自己,有一个接近你们的理由。
镜涯镜涯,我错了吗,我才是真正的皇甫的珞裳,这间屋子里所有的一切,该是我的,是我的。
端木镜涯始终没有说话,就听着扶筱将所有真相和盘托出。然后拔出腰间的佩剑,指着她的喉头,他看见她一直在潸潸地笑。
扶筱摇头,她说镜涯我后悔了,我不该贪玩,我应该直接杀了他们的,我不该,不该遇见你。为什么我现在好难过。镜涯镜涯。
扶筱说着,站起身子来,朝端木镜涯的剑尖上扑过去,明晃晃的,一条线一样,穿过她的喉咙,从后颈处穿出,没有血,连伤口都没有,扶筱只是在不断流泪。然后她的指甲变长,她想去抓住端木镜涯的脖子,可是她发现手指刚一碰到端木镜涯,他整个人便像一个虚幻的影子。
扶筱合拢来的手指里空无一物。无奈之下她扬手点燃了帐幔,端木镜涯想阻止,却被扶筱推倒在含樟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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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烧起来,火苗在风中猎猎做响,整个皇甫府乱做一团。雪白的灵堂,煞时变了一件衣裳。
端木镜涯冷冷地看着扶筱,扶筱知道,自己此生都将不得他的原谅。她摊开手掌,琉璃珠在火光的映衬下依旧剔透,像珞裳曾经苍白的面颊,像端木镜涯眼睛里的泪水,像扶筱自己彷徨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