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里安【CP完结】(33)
他抓进他的指缝,十指相合。
“安德烈。”
他细喃他的名字,温软的唇,掠过他的指稍、指腹、指蹼……无所遗漏。
一身的湿汗,安德烈掀开被毯,坐起。
墙壁上的挂钟已指向下午四点半,他睡得昏昏沉沉,疲乏感却一点也没减少。
他已习以为常,他又梦见了他。
抓起床头柜上的烟盒、打火机,咬住,点燃。
盘萦的烟雾,将这一方空间映衬地更为暗沉。
斜靠在床头,慢慢地弹着烟灰。
2年多了,关乎那个人的记忆没减反增,时而,他便会做客他的梦境。
小屋依然是那个小屋,他们无数次在梦中相拥,呢喃着彼此的名字,肌肤的触感、体内的热火,比真实的还要真实。
安德烈知道,这样不正常。
多少次,他含着泪,带着懊恼醒来。
那日一别,他没能再找到他,他不知道他是死是生,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在亵渎……
直到两日前。
烟已燃得差不多,啜掉最后一口,安德烈将它拧灭。
玻璃烟缸中栽种满烟蒂,泛白的烟灰粘黏到手上,他搓搓指头。
视线再转向了烟缸旁,在那里,躺放着一份两天前的报纸。
报纸的主页被一幅黑白相片占据,纽伦堡国际军事法庭上,一侧是来自四个不同战胜国的法官们,一侧是成排连坐的纳粹分子,他们在持械警员的看守下,戴着翻译耳机,表情犹如丧家犬般阴沉。
这可不是一战结束后,德国人自己审判自己的“莱比锡闹剧”了。1945年的5月8日,德国投降,同年9月2日,日本递交投降书,轴心国覆灭,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紧随其后的11月,二十二名纳粹军政首领,便被陆续送往了这个审判场。
历时长达一年,经216次开庭,这些人多半被送上了绞刑台。
头号纳粹罪犯判决过后,纽约堡并未关庭,成千上万的控诉,仍呈摆在法官的案头,等待着裁决。那些战时为纳粹德国提供战争资源的工业家、军事人员、战犯、集中营看守……接二连三被追捕、坐上了被告席。
接受审讯的人数越来越多,战争结束了,伸张正义却像是刚刚开始。每一轮审判过后,报纸都会用一定篇幅进行报道,上面会清清楚楚地布示出判刑人员姓名与刑期。
报纸被重新折叠过,内页密密麻麻的名单中,有个名字正巧在列。
“艾德里安·冯·西克特”。
他终于寻找到他,但这时间,还是太晚了。
1957年,春。
银灰色的轿车,匀速行驶在成排的梧桐林间。
这是一条偏僻的道路,偶尔,前方才会出现那么一个打照面的车辆。
私家车、小皮卡……或是人力马车,司机把稳方向盘,稍稍转右,再与它们擦身而过。
“嗨,亚伯拉罕!”
半敞开的车窗外,坐在马车前端的男人,他单手拉住缰绳,朝轿车挥动鞭子。
“星期六记得来我家,我老婆做了苹果派!”
两车交会的速度很快,马蹄和发动机声几乎盖过他的声音。他笑着向老友搭话,顺势瞄了一眼轿车的后座。
在那里,坐着一位带帽的先生,他轻抿嘴,视线越过弧形的帽檐,投向正前方。
似乎感知到男人的目光,透蓝的眸子动了动,瞥向了他所在的方位。
“卡尔!”
一个缓刹,轿车停了下来,司机扯偏安全带,半个身子探出了车窗。
他吃力地看向后方,喊问道:“你说什么?!”
已驶远好长一段距离,卡尔仍在热烈地挥动马鞭,他高声回应了些什么,可根本听不清楚。
“他邀请你周六去他家做客,他的夫人准备了苹果派。”
平和的语调,略带生涩的法语。后座的男人,忽然开了口。
“抱歉,先生。”
他仍在载客、工作中,这样的举动未免过于失礼。
司机坐正,重新点火。
轿车很快再次驶动起来,婆娑的梧桐树影,一次又一次斜打上车身,又一次次掠过男人的面庞。
通过后视镜,司机不经意观察着。
男人将头埋得很低,并不宽的帽檐遮去近半张脸。他久久地保持一个姿势,不知是在思考,还是闭目歇息。
车轻微地颠簸,男人这时有了反应,他偏过头,看向窗外,玻璃上映照出他烟霭般的影子,与沿道的景致融成一体。
这正是麦子熟成的季节,成片成片的麦田,在阳光底下熠耀、微摇。
男人出神地凝望,眼前的画面渐渐发生了改变。那是十几年前的隆冬之际,卧在碎雪下青色的麦芽仍在沉睡,漫天的红火与遮日的浓烟从西北方卷来,将它们一寸寸啃噬、烧灼。激迸而出的星火,就像一簇簇烟花,散在泛白的空幕中,再迅速地消落……
大火过后,迅速降了场雨,浇熄了火势。他撑着把伞走近,眺看去,暴露在外的土地上满是狰狞的瘢痕,一片荒芜……
“您去特里盖司,是走访亲友吗?”
恍然回神。
“如果你想参观,应该去‘纳茨韦勒’。”
“纳茨韦勒……”
男人低声复念一遍,多少年了,没再提起那个地名,但是往事远未被尘埋。
“只有那里被保留了下来,几年前建成了纪念馆,纳茨韦勒纳粹集中营和灭绝营纪念馆。”
司机看向后视镜,男人一如既往地沉缄。
“周边除了纳茨韦勒,其余的劳动营、集中营都被改建成了民宅,基本上看不到什么了。”
“是吗。”
轿车停靠在了石路旁。
“到了,先生。”
司机松开安全带,出了车,接着他绕到车的另一侧,拉开车门。
“我会在三个小时后,也就是下午五点钟,准时回到这里接你。”
“谢谢。”
男人握起了斜躺在一侧的手杖,他挪近车门,先迈出右脚,然后放下手杖,稍显吃力地站起身。
司机下意识瞥向他的脚部,可在长裤的遮掩下,看不出什么。
“请小心。”
“不,不需要,我自己可以。”
摆摆手,他回绝了司机的好意。
只是多费点时间,男人站直身体,整整衣衫,然后握紧手杖,走向了街巷的深处。
第44章 十年(三)
脱下帽捻在手中,男人边走边看向两旁错落的房屋。木制的屋墙上,约定好似的粉刷上了暖色系的涂料,浅紫、粉红、橙黄……或敞或掩的窗台前,盛满了开得乖巧、妍静的窗台花。
小镇的居民们似乎对植物有着特殊的喜好,一路走来,花簇与绿株近乎随处可见,就连空气中,也飘游有各种颜色的香气。紫色的薰衣草,白色的油橄榄,淡粉的山茶与紫红的玫瑰……
“特里盖司……”
男人嚼咬这串生疏的名字。
时间往回倒推十年,这个地名还未出现,地图上也不曾标识。
独徜其间,他寻不见一丝熟悉的痕迹,就仿佛走访在他从未达到过的地方。
直到走到岔路的尽头,彼处是一条笔直的河道,如镜的水面倒映出岸畔葱郁的植被,孤零零的小舟栓着纤绳,浮靠在岸旁。
徐风吹起一层淡蓝色的涟漪,男人靠近它,默视良久。
没错,他记得它。由人工开凿出的一条水渠,那几年却总是干涸,一干,暴露在外的河床上沉积的泥污便会散起驱不散的恶臭,更不要说汲水饮用了。
午后的阳光,稍微有些晕眩。
想想,男人摸出了怀表。表面上,时分针已指向下午两点四十三分,不知不觉中他走了近四十分钟。
揣好表,男人拄起手杖,顺着河岸往北走去。
在这个时间点上,法兰西的别处已经开始享用下午茶了。可这里的茶馆、咖啡厅却依然阖着门窗,仅有一块木刻的“欢迎光临”牌,孤零零地挂在门把上,告之过往的人它仍在营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