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把刀(7)
“你怎么过来的!我们去医院,唐瑜……唐瑜?”苏珏想要拉唐瑜走,但唐瑜紧紧抓着他的手指不放,一步都不肯迈。
苏珏深呼吸几下,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冲唐瑜伸出另一只手:“你把刀收着,别拿出来。我和你去医院,先处理你的伤口。”
苏珏说得很慢,好让唐瑜把自己的话听进去。
唐瑜仍旧不肯走。
他的恐惧在见到苏珏的瞬间爆发了出来。唐瑜走不了,他知道自己只要一动,就一定会立刻倒下去。身上的痛,肚子的,脸上的,肋骨的,后颈的,全都呼啸着跑了出来,令他几乎站不稳。
而且见到苏珏的时候,他用刀时没想起来的一件事,很清晰地浮现在记忆里。
他答应过苏珏不用这把刀子伤人的。
对不起……对不起……唐瑜突然哭了出来。他的哭泣不是无声的,苏珏能听到他抽泣和喘气的声音,但从他喉腔中传出的始终是无声的气流。
“怎么了?我们去医院啊!”苏珏又急又困惑,“唐瑜?别哭,你慢慢讲,我看到的。”
然后他终于看懂了唐瑜说着的话。
唐瑜松开手,刀子落到地上,当的一声响。
活着总在不断地添麻烦,为自己,为父母,为珍贵的、转眼就会消失的朋友。因为哭泣,唐瑜后颈和肋骨的疼痛更加明显了,他站不直,苏珏连忙半抱着他。
苏珏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对不起”是什么意思。
“没关系,没关系的唐瑜。”苏珏的语气十沉稳,“你为了保护自己才用这把刀,我不会生气。你做得很对,太棒了,你一点儿错都没有。”
唐瑜顿了顿,眼泪一直往下流,胸膛因为不短抽气,疼得厉害。
“……宋驰呢?”苏珏压低了声音问,“他……他死了?”
唐瑜听到了苏珏的心跳声,非常快,非常急促。
他连忙狠狠摇头。
他没有捅进去。
当时宋驰的侧腹就在手边,因为激烈的动作,他的卫衣扯开了,露出了腰间的皮肤。
刀子是可以很容易就捅进去,但唐瑜没有这样做。
他握着刀子,向上一挑,划破了宋驰的衣袖和手肘。
宋驰大叫一声,捂着手臂跃开。
唐瑜当时甚至不觉得痛。身上的疼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他完全被极端的兴奋支配了。
——他可以让宋驰受伤。
就像宋驰令他受伤和疼痛一样。
这事情真的太简单了……简单得让唐瑜吃惊。他手里有一把凶器,有一把刀,他能做什么?
——他什么都能做。
宋驰手肘上都是血,扶着墙站起来,惊恐地看着唐瑜。
唐瑜没法判断宋驰要做什么,但他觉得对方似乎是想夺下自己手里的刀子。
锋利的,冰凉的刀子。他是自己的护身符,是保护神。唐瑜不会让宋驰抢走的。
在宋驰扑过来的一刻,他举起刀子,往宋驰脸面上狠狠一划。
胸腔发颤,手脚冰凉。唐瑜被疼痛从兴奋中拉回来,看到宋驰捂着脸在地上打滚。
血从他手指的缝隙里流出来。一道刀痕贯穿了他的鼻梁,横亘在脸上。
第8章
苏珏把唐瑜带回家,跟父亲说了前情。
苏老师二话不说,立刻带着唐瑜和儿子出门,去报案了。
苏珏帮着唐瑜简单处理了伤口,带着唐瑜拿过来的纸本材料,还特地去了那小巷子里察看摄像头的位置。
巷子里已经没有人了,只剩地上的一些血迹。摄像头正冲着有血迹的地面,苏珏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转身拐到外面,进入了商店。
父母接到消息过来的时候,唐瑜已经做好了初步的笔录。他不能说话,所有的问题都只能写出来,开始很紧张,字写得又小又硬,后来渐渐放松了,在回忆宋驰揍自己的过程中,停了好几次。
“这次可以告他了吧!”杨小丽很激动,“这不是初犯了!”
年轻的警察翻看着唐瑜写的东西,让唐瑜掀开衣服看伤处。皮肤上还留着一些不甚清晰的痕迹,警察没有正面回答杨小丽的问题。
“上次是调解,这次你们不接受调解了吗?”他问。
“不接受。”杨小丽立刻说。
“上次你儿子被打成了轻伤,但是这一次,是你儿子把人割成轻伤。”警察说,“他身上的伤不到轻伤标准,但被他用刀子割了的那个同学,肯定是轻伤了。”
唐天华和杨小丽都是一愣。他们还不知道唐瑜还击了。
“还要看对方接不接受调解,如果不接受……”
“他是自卫。”苏老师在一旁补充道,“有视频监控拍下来了。”
警察挑了挑眉毛,看向唐瑜:“你们在监控下打架?”
唐瑜没出声。
“先看监控。”警察说。
苏珏正在赶来的路上,他拿到了。
唐天华夫妇和苏老师在一旁低声商量事情,唐瑜独自坐在派出所院子,手里是纸杯装的茶。
树荫将他保护起来了,茶是暖的,在完全安全的环境里,他才慢慢觉得有种从心底沁出来的恐惧一点点爬满全身。
警察问他的问题不好回答。
宋驰应该是不知道那里有监控的,所以他才拉着唐瑜在那一处狠揍。但唐瑜看到了。
在没看到监控之前,他想到自己有刀。他甚至在那个瞬间想到了杀人。但监控令他恢复了清醒。他只能反击,决不能做超过这个界限的事情。
唐瑜坐在树荫里,微微地颤抖。
他今天才知道自己血肉里还有这么一部分,渴望血腥和暴力,渴望报复与杀戮的一部分。它很微小,可是是存在着的。
这一部分一旦被自己意识到,唐瑜觉得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他永远不再是那个坐在教室里心惊胆战的孩子。
他有武器,有刀,有伤人的能力。
心里像有一团火烤着,让他手脚发热,脑袋昏沉。
他变得不一样了——于是又兴奋,又害怕,这个不一样的他,是比以前更好还是更坏,唐瑜无法确定。
宋驰令他恐惧,而自己本身,也让他恐惧。唐瑜拿着纸杯,稍稍用力,温水从杯中溢出来,顺着他的手淌到地上。
苏珏跑了进来,他把手里的U盘交给唐天华。唐瑜不想看,一点儿也不想看。他看着三个大人进了办公楼,又看着苏珏朝自己走过来。
“还疼么?”他问唐瑜。
唐瑜摇了摇头。
苏珏坐了下来。他也没有去看。但唐瑜很快就知道不对:他已经看过了。他已经看到自己如何在那个巷子里被宋驰压着打,还看到了自己划破宋驰的鼻梁和脸,然后踉跄着跑开。
恐惧又泛了上来。与之相生的还有模糊不清的痛苦,唐瑜想问,却又不敢。
苏珏伸出手,搭在唐瑜的肩上。他揉揉唐瑜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按向自己的方向。
唐瑜的心脏剧烈地跳了起来,连同那些恐惧与痛苦,令他难以呼吸。
他见过苏珏对别人做过这样的动作,那是在球场上,因为没有扑出制胜球而沮丧的守门员。队员们围着他,然后身为队长的苏珏就是这样,强硬又温柔地,抱了那位几乎要哭出来的守门员。
唐瑜快要受不了了,他清醒地知道这样的温柔不是专属于他一人的,这温柔里没有任何他期待的成分。
他挣脱苏珏,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里写了一个“谢”字。
苏珏沉默片刻后慢慢开口。
“我们班上以前也有一个像你这样的人。”苏珏轻声说,“那是小学的事情了。他被很多人欺负,班上没有一个人帮他,包括我。我也怕疼,怕被那些人打,所以我什么都没有说。”
唐瑜非常吃惊。
“六年级的时候张萌转学到我们班上。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懂欺负那个人已经是班上默认的一种活动。”苏珏眯着眼睛,像是在回忆,“有一天放学的时候,是冬天,刚开始刮风,很冷。他们脱了他的衣服,让他穿着一条内裤在操场上跑步。天都黑了,我们除了留下来做值日的人学校里谁都没有。我看到了,但我什么都没做,也没喊老师。老师来也没有用的。然后张萌她就跑过去了。她那时候很矮,又瘦,书包特别大,可是她就这样跑过去了。她一边跑一边骂那些笑着的人,让他们把衣服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