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把刀(6)
唐瑜没办法再跟父母说自己心里的事情了。他只告诉唐天华和杨小丽，咨询师很好，学校里也有同学和老师帮他，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在慢慢地变好。
但他压抑了太久，此时此刻突然生出了倾诉的强烈冲动。
“你信任苏老师什么地方呢？”咨询师问他。
【他帮了我。】唐瑜写。
犹豫很久之后，他又写：他是苏珏的爸爸。
“苏珏也是你的朋友。”咨询师说，“你现在有几个值得信赖的朋友了。”
【我很感激他。】唐瑜又写。
“嗯。”咨询师看出他还有话要说，点了点头，鼓励他。
唐瑜停了笔，低下头看着自己写的字。他一直盯着“苏珏”两个字，看得都快不认识了。
漫长的几分钟过去，他把笔放在纸上，坐直了腰，慢慢靠在椅背上，和面前神情温和的女人拉开了一些距离。十指交叉搓动，他绷紧了自己的肌肉。
咨询师始终注视着他。
唐瑜闭上眼睛，无声地说：我喜欢他。
在心脏剧跳的黑暗与忐忑中，他听到咨询师开口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唐瑜睁开眼，目光没有落在咨询师身上。
【他是男的。】他张口发出无法捕捉的声音。
剧跳的心脏似乎冷了片刻，他紧紧地、紧紧的攥着自己的手，指根被按压生疼。
“嗯。”面前的成年人沉稳温和地回应，“还有呢？他的性格怎样？你喜欢他什么地方？”
唐瑜没有回答更细致的问题。他在这些温柔的问话里，突然有了一种崩溃一般的绝望。
我喜欢他。我喜欢他。我喜欢他。我喜欢他。
他不停地说着这四个字，浑身颤抖，双拳紧握着，因为无法表达的难受而弯下了腰。
唐瑜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会无意识地盯着操场上跑步的苏珏呆看。
他每天都来得很早，在操场上跑步，在沙池里做引体向上。初二的时候苏珏成了校足球队的成员，之后唐瑜能看到他的机会就更多了。
唐瑜每天也来得很早。宋驰他们总是迟到，他来得早了，就不会被他们盯上，少了一份被殴打的危险。
可他在操场上跑了两年，仍旧很瘦，唯一见长的只有逃跑时的速度。但宋驰他们跑得也很快，他逃不过。
在那天苏珏抢走他手里的刀子之前，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过。
苏珏不会知道唐瑜偷偷看了他很久，操场上那么多人，个个都穿着校服，个个都比唐瑜精神好看——唐瑜一直是这样想的。
他不敢跟任何人说，也没有任何人会听他说。
苏珏一直陪着他上学和放学。因为唐瑜说不了话，为了避免同路的沉默太过尴尬，苏珏一直在不断地寻找话题和他聊天。唐瑜有时候表达不清楚，又急于表达、没时间去找纸笔，他会直接拉过苏珏的手，在他掌心里写字。
苏珏居然不生气。唐瑜觉得很惊奇。
【他非常非常好，是个很善良的人。】唐瑜开口说话，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又好像能听到这些关于苏珏的话早在他脑子里来回响了数万遍，他听不腻，【很关心我，也尊重我。比我高，比我壮，是足球队的人。他踢球踢得很好的，我们去看过他比赛，他一个人就进了两个球。他进球之后不会大叫，但是会笑。他笑的时候就感觉没有那么凶了……其实他也不凶的。就是平时没什么表情，好像很不好亲近。但是我现在知道是我弄错了，他人特别特别好，真的特别好……】
他说着说着，慢慢停了下来。
不是喜欢，不仅仅是喜欢。
在这种令人羞耻的“喜欢”里，还带了憧憬和崇拜。
——他喜欢苏珏。他甚至崇拜他。
和宋驰欺负自己有关的事情写了十几页，唐瑜总算写到了最近的这一件。洋洋洒洒，写完时已经是假日了。
苏老师让他写好了就立刻通知自己。唐瑜联系了他，他说会让苏珏去找唐瑜拿。
唐瑜连忙继续发信息：“我拿过去吧，正好我要出门。”
他把材料放在包里，意外摸到了冰凉的金属。掏出来一看，是他那把刀。
刀子被苏珏那走过，但苏珏后来又还他了，条件是唐瑜要保证不用这把刀来伤人或者伤己。
唐瑜犹豫片刻，把刀放回书包里，背起来走了。
他不知道苏珏家具体的位置，只晓得在哪条街上。街角有一家便利店，到了那里再让苏珏出来拿吧。他打算好了，眼看公车过来，掏出一元硬币踏了上去。
但硬币还没投进去，他就被人拽着书包拉下了车。
身后是熟悉的力道，唐瑜顿时毛骨悚然。他大力地挣扎着，试图摆脱宋驰的手。
“你敢在这儿跑了……”宋驰在他耳边恶狠狠地说，“我能弄得张萌上不了学，你信不信？”
唐瑜顿时不敢动。他不太相信宋驰会对张萌下手，但他毕竟打过张萌。
他只能信。
在公车站候车的人纷纷盯着两人。宋驰把手搭在唐瑜肩上，半拉半拽地拖着他往后面走。
第7章
宋驰把唐瑜推到巷子里，先抓着他头发往墙上撞了一记。
唐瑜及时抬手护着自己的的脸，没有撞伤，隔着厚衣服，手臂只隐隐地疼。
“你他妈长能耐了啊？”宋驰又去抓他的头发，唐瑜连退几步躲开了，“躲？我他妈看你往哪儿躲。哑巴，今天这里没有苏珏，没有鲁国轩，我看谁能护着你。”
他穿着一双黑色的鞋子，底很重，踢在唐瑜肚子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唐瑜跌倒在地上。
很奇怪，他不觉得痛。
衣服保护了他，他被这些年的痛打锻炼出来的麻木也保护了他。
它们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发不出一丝声音。但是求生的本能，让他在宋驰下一脚踏下来的时候举起书包挡了一下。
宋驰抓着书包扔开，没拉好的链子松了，里面的东西掉了许多出来。宋驰踩在纸张上，再次抓住唐瑜的头发把他拉起来。
唐瑜很久没有这么近地看过宋驰。
宋驰其实一直都是个冷静的人，只有在殴打自己的时候会从他那副平稳的表情里泄露出难以控制的兴奋。
“叫啊，哑巴。”他笑着，嘴角歪斜，又兴奋，又焦虑。
后颈传来剧痛的时候，唐瑜的神情终于变了。他皱着眉，大张着嘴，发出无声的惨叫。
地面的石块划破了后颈。他似乎听到了皮肤和血管被撕裂的声音。
宋驰按着他的额头，骑在他身上，另一手甩了他一巴掌。
唐瑜睁着眼睛，死死盯着宋驰的上方。
在这条小巷子的尽头，是一家商店的后门。
一个黑色的摄像头正对着两个人，红光一闪一闪。
唐瑜的手很凉。他摸到了从书包里掉出来的刀子。
手指用力一弹，冰凉的刀刃便从刀鞘里吐了出来。
肋骨仍旧很痛。宋驰的重量压在自己身上，似乎让那个还未彻底康复的伤处又吱吱作响，将要断裂了。
“小哑巴，你懂了吗？”宋驰捏着他鼻子，在他张嘴的手又给了他一耳光，“我想打你就打你，想踩你就踩你。你是什么啊？你爸又是什么啊？你以为苏珏能帮你？张萌就更不可能了。”
唐瑜无声地喘着气。他握紧了刀柄。
“我弄死你也没事的。”宋驰笑道，“反正我会出国，我出国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摄像头仍旧朝着两人的方向。唐瑜最后看了一眼，抬起了手。
接到唐瑜的电话时，苏珏正在家里等他拿材料过来。
他走出小区，发现唐瑜站在树丛里，弯着腰。
阳光十分猛烈，樟树浓重的阴影落在唐瑜身上。苏珏走近他，看到他身上的血迹，脸色终于一变。
“你怎么了！”
他拉着唐瑜，发现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叠纸。纸都脏了，上面还沾着带血的指纹，皱巴巴的。
唐瑜抓得很紧，而且还在发抖，苏珏要按着他的手腕，才能掰开他手指。他把唐瑜握着的纸全都拿下来，然后立刻看到唐瑜手里还有一把带血的刀子。
“……唐瑜，这是怎么回事？”苏珏的脑袋嗡的一响，立刻不敢动了，“你做了什么？”
唐瑜抬起头，苏珏终于看到他脸上被打的痕迹。
“是宋驰吗？他又打你了？”他把唐瑜拉到身边，发现唐瑜的衣领后面竟然有一大片血迹，已经浸透了衣服。血凝固了，他后颈的伤口也不再淌血，但苏珏还是被吓得差点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