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贯西洋+番外(9)
这样一来,“烟画”这个花名便正式成了一段无人提及的陈年旧事,可以在冠家的家史里埋藏不谈了。而至于姨太太的本名是什么,这本身就无关紧要亦无需多问——因为那名字在她的日常交际中绝用不到,已经成了类似智齿和阑尾一类的进化残留下的附属物。那名字在冠家出现只有过一次:某日女佣从信箱中取出来只写着“唐来弟收”的棕色信封,愣了一愣,第一反应是“查无此人”。幸而姨太太与约来做客的女伴恰从外面谈笑着进来,看到这信,忙笑说“这是给我的,从老家寄来的。”那封信才得以免遭一番平白被退回邮局的颠沛之苦。
她约来的女伴郦妃瞟见信上的名字,却不禁一笑“你怎么倒用回这个名儿了?不记得姨娘说的吗?取个好名字可是头等要紧呢。” 她俩原是同行交情,杭州堂子里的旧相识,一个屋檐下头同吃同住有过好些年。烟画比郦妃大个三四岁,名声更早响亮起来,也就更早离开那地方,随着冠老爷到北京来了。在异乡再度碰到郦妃是烟画所从未料到的,想不到郦妃后来到底也没能如愿嫁入在余杭数一数二的那户丝绸富商家,而是另寻他人,最后跟着丈夫也搬来了北平。
像她们这样南方堂子里出来的女子在北边熟人不多,可参加的交往自然也有限。于是互相之间往来交谈,竟比从前还要更亲厚些。这才真正应和了她俩人最先的名字:一个迎弟,一个来弟,听着活像是亲姐俩。
“迎弟”这个名字是怎样起的露西不好多问,郦妃从来避讳这本名,说像乡下呆头呆脑的土丫头。反正她自己叫做“来弟”是因为家里人求子心切,不幸生了个女儿,便取个名字抛砖引玉,意思是赶紧把弟弟引来。最后家里到底有没有“弟”来露西还真不知道,实在是太久没有与家里联系过了。至少当初她给卖到堂子里去的时候是还没有。露西有的时候想,后来若是真的来了弟弟该给取名“去娣”才是。又对仗,又真实,且脱俗好记。
“嫌弃归嫌弃,真要收信的时候,还是这个名字用着方便,可以对人说是从我老家寄来的信,省得他们老东问西问的。”露西这样对郦妃解释。郦妃用眼角余光溜见信封上署着一个小小的字母“M”。
她多年在堂子里养成的敏锐的洞察力和闲不住的好奇心被完完全全激发起来,在跟着露西进房间喝茶的一路上,心下一直忍不住在琢磨这个“M”所代表的究竟是何许人也。为什么寄信的不肯好好署名,收信的又不愿被人多问呢?这里头一定有件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瞧她把信捏得那么紧,倒像是攥着什么宝贝怕被人抢去了似的。信封上“唐来弟”三个字的笔划给人一种硬朗的感觉,应当是男子写的,又不是她家里人,那难道……是有了秘密情人?郦妃往露西脸上看去,希望能从表情中揣测出什么事实。后者正毫不知情地微微抿着嘴角,看似平静的神情之下悄悄包含着一种愉悦与暗喜。似乎幸福正延着她拿信的指尖流向全身。另一个不太寻常的迹象也同样印证了郦妃的揣测:露西在走向房间之后并没有立即将信拆开,而是装若不经意地将其塞在书架上一大叠电影画报的后面,用那堆杂志完完全全信封掩饰起来,而后转身去拿点心和茶杯。
若是平常朋友的信,她又何需这样避讳呢?上回她那个朋友谭小姐给她写信来的时候,她不就立即拆开读了吗?何况,眼下不正是她再展示一次那套上月生日时候冠老爷送她的银拆信刀和彩玻璃镇纸的绝好机会吗?她这时竟还能耐得住性子在泡茶!看来是绝不打算向任何人提起M先生了。不知那究竟是马先生呢?还是孟先生?或者该不会是个外文名吧,打头的字母是M?
“前天才买的花生酥糖,正好配着茶吃点吧。”露西把一只八角盒子摆在小木几上,冲她的客人笑了笑“咱们一同说说话,我这心里才不那么憋闷了。天天在这屋子里,可真是无事可做,还总要看那几位太太小姐使性子摆脸色。”她冲着屋外努了努嘴,翻开桌子上的一本画报给郦妃看她此前随手用铅笔在上面的涂鸦:三张尖尖的脸,都长着两撇又细又尖的眉毛,眉梢简直淡成了一条线“瞧,成天做脸色,把眉毛都给累瘦了。”
郦妃陪着她取笑了一阵,末了还是得开解她“在人屋檐下,难免有时候不顺心些。不过好在衣食不愁,活得富贵,也可以够本了。”“这话可别那么早说,还不知道往后愁不愁呢。”露西摆摆手放下茶杯“他们一家子要搬去美国,可我能不能跟着去就说不准,也许就一个人被留在国内。唉,也就好在我当年没傻到用自个攒下的钱把自个赎出去,不然啊,不光是把那些好年纪算白扔在堂子里了,到眼下也是非坐以待毙不可了。”“这就还不错,好歹手里有积蓄,遇事好有法子想。”“那自然,他们到时候要是真狠心全然不顾我死活,那么我也就只有自己另寻他路了。”郦妃觉得露西说这话的时候语调未免太重了点儿,显得满腹主意,全不似平时那随性温柔的“甜姐儿”的样子。
她们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郦妃又扯了些闲话,见绝无聊出“M先生”的丝毫可能,很有些不甘心地走了。屋子里只剩下露西一个人,她飞快地从书架上取过信封,撕开,从里面倒出一小沓钞票。
她将那钞票折在手里数了数,从床头柜紧里头取出一把小钥匙,打开首饰匣的顶层,再解开里头的一个手绢包,把新得的这一叠票子与里头的一厚叠钱包在了一起。她手心捏着这些暖暖的纸钞,觉得牢牢攥住了自己的后半生。
银质的拆信刀和彩色的玻璃镇纸固然精巧好看,然而既不能吃也不能用,又要小心放着,磕不得碰不得,终究不如折成现钱握在手里来得踏实。反正是冠老爷已经送给她的东西,拿去折成现钱求个安心又何错之有呢?东西是她悄悄托给一个小洋货店的老板卖掉的,已经商议好,东西一出手就会把钱寄来。信上不用署寄件人的名字,只要写个“金钱”(Money)的首字母“M”,她就知道了,不会把信封在人前打开,让人察觉。
她想,若是要像两位时髦的冠小姐一样给自己选一个幸运字母,绣在衣领或者手帕上,那么十有八九她要挑中字母“M”。毕竟金钱(Money)可真是世界上最叫她心动的名字,光是看到这个小小的M,她心中就觉得获得了无尽安全。
☆、异域珍馐
博裕说不准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仿佛忽然之间,上海各个市场和菜店里皆开始贩起一种绿油油的昂贵菜叶来,名字叫做莳萝。
莳萝,这两个字最初在曹博裕听来,实在拗口陌生的很。也难怪,他素来没有自己家住北平的阔气孔姓表兄弟那般钱闲皆备,可以随心所欲上饭馆尝遍珍馐,无所不识。平常只揣着几张紧巴巴的职员工资,听新婚妻子的嘱咐,在下班归途上寻找应季的青菜土豆。对于码得整整齐齐,一捆捆末端皆系着红绳的金贵莳萝,向来只曾远观。况那东西的来头也洋气:据说产自欧洲,是外国人餐桌上饱受欢迎的菜品。住在租界里的葡萄牙人卢神父,据人所言就总爱吃莳萝土豆饼。大概也正因为这个,才长得人高马大,结实健壮,终日精神抖擞。
在上海的菜摊上,像这般由外洋舶来,自西域传入的食材,向来自带一种神秘独特的魅力——味道新颖罕见不说,就连个中营养,也跟随着其被运来的漫漫长路一起水涨船高,远比本土蔬果高上几十倍。倒也是,这地一生,人一疏,遥远神秘的异域土壤上究竟能长出怎样独特无比,功效神奇的奇珍异宝,又有谁说得准呢?
眼下价高于天的莳萝便正是如此,博裕在等菜贩称约土豆的时候从旁听言:吃莳萝茎杆可治愈口疮腹痛,吃其叶可健胃散寒。经年勤食,能助人延年益寿,百病没有。
陌生且健康,时髦且昂贵的新鲜绿叶菜,一时间成了上海富裕人家餐桌上最时兴的菜品。煮鸡丝面的时候放在锅里,让鸡汤与那脆嫩鲜甜的洋叶片互相渗透;或者干脆整整齐齐码进白瓷盘里,用醋收味再浇上麻油凉拌,气味又香,颜色又翠,上桌又精致,招朋待客时若主妇端上一盘,便立马能衬得一桌宴席都大气高端上几分。而既便是不那么富裕奢侈的人家,如曹博裕这般,也要在心中盘算良久之后偶尔狠心买上一次,兴冲冲摆上自家餐桌,感觉也好似过上了上流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