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贯西洋+番外(8)
而妹妹冠君妍那儿,也没心思管姐姐的纠结。向来精明的梨园名角温玉庭自大半年前便开始运作关系,如今已找好了路子,欲与冠家同去美国。四九城里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温老板与冠二小姐关系甚厚,如今来这一出,除却出国避难,也大有要做冠家乘龙快婿之势。温玉庭为人聪明,自打在北平□□又小有积蓄,在这战乱纷纷的世道下,黄金白银便是最响亮的后台,因此冠家夫妇虽面上仍未松口,暗地里却也早有了默许的意思。
“笑贫不笑娼!”冠君芳看着妹妹日日涂脂抹粉,容光焕发往温宅打电话,商议赴美事宜,不禁想起自己每回收到许桐来信时冠母满脸不赞同的神色,忍不住用愤愤的声音低声暗骂,若是此时许家富有依旧,只怕现在要遭到父母不满的是她冠君妍!冠君芳愈发清晰地意识到父母衡量人出色与否的尺子便是金钱,是能否大把地赚来银元,心里渐渐地升起一种悲哀。
楼下的门铃声响了一阵,随后女佣便拿这只信封来敲冠君芳的房门,又一封从前线寄来的信,寄信人的后面草草用钢笔写着一个“许”。
她忙动手撕开信封,激动得简直要展不平叠起的信纸。是他的笔迹,一勾一划之间皆有种利落而刚劲的感觉。不同于其他公子哥儿龙飞凤舞的张扬字体,很有些别致的味道。
“致冠小姐:
见信如晤。
上次通信以来竟有一月之久,吾甚感心头空空,牵肠
挂肚。对汝一思一念,终日反复,觉四季之年,除却冬夏,再无春秋。
近日北平战事日紧,前线各连调动频频,军务甚繁。然吾心之所向,一往无前,愿尽一己之力,以成国事,穷己之所能以忠党国。其路虽坎坷,然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
冠君芳读至此,便恍然间似看到爱人参军前最后一次同自己见面时脸上坚定的神色,心中忽地又涌起一阵绵长的思念。其后的内容大概说的便是些儿女相思之语,句句话直入心弦,让她想起几年前他们结伴出游时那些年少春衫薄的日子。
信的最后,写着一句极深情的话:
未遇先以笑,初会许平生。
这是他们刚刚相识不久时冠君芳半开玩笑半说过的一句话,然而现在她再反反复复咀嚼最后这“许平生”三字,便觉心中不住震起波澜,似有颗平滑的石子忽地投入湖中,震起一圈圈细小的波纹。
她欲小心把信收好的时候,忽然有什么小小的东西从信封最底部滚出来。是一颗军装上的扣子,扣眼里连着一截扯开的线,带着种弹火和尘土的气息。
那是他军服上的第二颗扣子,她知道。
冠君芳紧紧攥住纽扣,似乎感受到了不久之前爱人留在上面的心跳。她心中忽然升起极大的勇气来:她要到市医院去报名,到前线做战地护士。她可以不畏战地的硝烟与弹火,血污与尘土,只要能够陪在许桐身边!诚然,战地没有华服美筵,舒适安宁,摆在人眼前的只有最真实的废墟沙石,瓦砾泥土。但至少,那里会有最真实热烈的情感,她可以抛开金钱和父母规矩的阻隔,去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她决心立刻将这一想法付诸行动:她忽地站起来,从床底下拖出自己当年赴美留学时用的大皮箱,又拉开大立柜,一件一件地取出自己的大衣、毛衫、绸缎旗袍……这一去,谁知道要多久才能够再次回到冠宅呢?
冠君芳拉开首饰盒,小心地用手帕包好金银细软,塞在箱中所有的衣服下面。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当,把手绢包重新拽出来藏在了呢子大衣的内衬里。再接下来是香粉、发梳、头油…这些所有闺阁小姐无法舍弃的精巧的累赘。冠君芳将这堆叮叮当当的瓶瓶罐罐一一收好,塞进衣服堆的空隙里。不知道在战地,有没有供人梳洗用的穿衣镜?她望着满当当的一箱东西犹豫了一下,还是在衣服堆的最顶上加了一面手持的小镜子。
鞋子,冠大小姐在费力地把皮箱盖上之后,忽然想起来,她如今出门穿的皮鞋已有些旧了,不知道到了前线会不会很快磨损掉。至于其他的鞋子,不是极不耐磨耐脏的缎面鞋就是过于精巧的高跟鞋,再不就是当下显得过于笨重的冬鞋。可她横不能再塞双厚棉鞋到行李里呀!事到如今,特意叫佣人宋嫂出门再替自己买双鞋子似乎也不可行…冠君芳哭笑不得地立在行李箱前。她从前读外国小说的时候,没少读到千金小姐偷偷离开家,去远方寻找爱人的故事。可那些书里一点儿也没写姑娘们是如何整理行装,又是如何在艰辛的旅途中使自己保持衣着端庄,神采动人。那些只在脖子上戴一只小金盒,拎着装有面包、葡萄酒和一条换洗裙子就出门的姑娘,现在看来宛若天方夜谭。
她又想起西洋故事中另一些虽不是出自名门,却同样从头到脚为爱情而生的女子:只身徒步走到十几英里外的火车站的农家女儿,在摘下兜帽的那一刻依旧妩媚动人,含情脉脉而不是灰尘满面;井边的牧鹅女天天纺纱的双手依旧细嫩白皙光洁如绸缎。至于卡门,为爱与激情而活的吉普赛女郎卡门,在与唐.何赛私奔到偏僻肮脏的走私犯巢穴时“起先还能满足于彼此爱情的欢娱,最终这对爱侣也不可避免地爆发出争吵来”。若是到时候她与许桐无法满足于彼此的爱情,或是由于队伍调动她和许桐不能经常见面…冠君芳不敢再往下想。
梳妆台上的座钟响到了下午四点,冠大小姐仍旧茫然地立在凌乱的房间中心绪起伏不定。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就放在脚边,她只要悄悄提起箱子,溜出家门就可以实现那伟大的计划,一经实施便无法回头的计划。只有到了此时,行李已全部打包完毕的时刻,冠君芳心中才生出些她妹妹那般常为父母所称道的“审时度势的理智来”。她狠狠地摇了摇头:难道自己是冠君妍那样整日只知吃喝闲逛耍机灵的千金小姐吗?不,当然不是。那么,现在要出门了吗?…冠君芳握紧皮箱的提手,又松开,如此反复几次,直至皮革的提手上都沾上了她手心渗出的汗。
她松开皮箱宛若雕像般呆立了一会儿,终于一狠心作出了决定:她从针线盒里拽出一段红线,小心地把爱人的纽扣穿起来挂在脖子上,当作护身符。然后轻手轻脚地下楼,没有理会停在自家院里的汽车和车里打盹的司机。走到大街上,雇下一辆洋车,长舒口气靠在后座上。
“走,上电影院。”
今天她头脑里发生了太多事情,需要找个地方松宽一下,好好休息休息。
☆、名字的讲究
冠太太平生作出过许多英明决策,这一点她向来引以为豪。无论是决定嫁给做拍卖生意的冠先生,就此过上最摩登的生活;还是送两个女儿出洋镀金;以及坚持源源不断地购入珠宝首饰,在手里的纸钞贬值之前将其安全地折成了真金白银(她绝口不提这其实是由于她看上了那些饰品的缘故)……所有这一切,全部都要归功于她的高瞻远瞩。
当然,偶尔也免不了有不那么明智的时候,毕竟人有失算马有失蹄--这其中最大的一回败笔便是她竟首肯了冠老爷迎姨太太进门。不过这件事也不能全怪她,其实都是那姨太太的名字给闹的(冠太太每暗自想起这件事就气不打一处来“叫什么不好,要叫烟画!”):那阵子冠老爷到杭州去谈生意,有天晚上忽然从旅馆打电话回来,吞吞吐吐说这边有个什么烟画,他看着很好,想带回家去。冠太太当时正约了堂姐堂妹姨表嫂几个女客在家打小牌,趁着占上风的当口抽空接了这通电话,口气也格外轻快且通情达理“既如此,就带回来又何妨?”
冠太太没太细琢磨这名字的意味,只想着南方人杰地灵富饶地,有版画,有石画,有粉彩画……这烟画,大概也是那里的什么艺术。反正是幅画嘛,左不过也就是贵点,带回来搁家里存着倒也无妨。及至冠老爷到家,通情达理的冠太太发现所谓“烟画”竟是个大活人的时候,一切都为时已晚,绝无把人再退回堂子里去的可能了。
新姨太太既已成了冠家的一员,再叫着这般风尘的名字便不得体了。冠老爷为人最洋气,给家人都起了英文名字,平常在人前就把自己的太太称作“玛丽”,如今有了姨太太也一视同仁,给她取了英文名字“露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