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贯西洋+番外(5)
和他搭班的琴师脱口骂了一声、就手把琴弓撂在了地下又慢慢地弯腰捡起来,嘴里咕哝了句什么,拖着脚出了后台,去到自己惯常位子处准备。
后台其余众人,兀自纷乱了一阵,最后谁也不再对此多发一言。只闷头各行其事。如今北平已然硝烟四起,安生日子实可谓是过一天赚一天。这谁都心知肚明。
温玉庭接着先前的动作,往另一边脸上也画了浓墨重彩的勾眼,杨玉环那妩媚的勾眼。
他近来接连几日全演的这同一出戏,妆容上得炉火纯青,眼眶这么一描,确实把黑锅样的神色藏住了几分。
他突然想,眼下这情形若是给冠二小姐瞧见了,准会要取笑“如今温老板可是轻松了,这乱世之下也没几个人乐意听‘别姬’‘起解’之类的苦折子自个儿堵心,戏园里总不是演《贵妃醉酒》便是演《锁麟囊》,只需把这两出唱精便足够应付好一阵子了。只是有点儿可惜了这张精彩脸色,只好同那虞姬、苏三、祝英台、王宝钏的行头一起,先压在箱底,不知何时才轮得着出头之日了。”
温玉庭想起那位小姐取笑的语气,竟没由来地生出一种怀念来。细细算起来,冠二小姐赴法留学,他们竟也有两年多未曾见面了。两年以前,戏院台下宾客满座,他风风光光应承自如,举手投足调度起观众悲喜赞叹,全不在话下。现今台下倒照样是人头攒动,可他再演起戏来却不觉得那么自在了,仿佛处处受着挟制,喜怒哀乐全捏在了别人手里。
台下的日本人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班主无法,只得又进来催场。温玉庭站起身,最后又对镜整了整凤冠。
他望着镜中珠翠满头的贵妃,眼中露出复杂的神色。“不能总这么下去了。”他暗暗打定了主意。
☆、一切为了伟大的艺术
火车伴着车轨上单调的音节开向北平,车上赴法归来的留洋学生甄敏之与冠小姐并排坐在孔师兄对面的位置上。回国一路上,这三人一直同行。先从法国坐船到上海,又转火车到北平。眼下敏之与孔正对面而坐,眼睛倒没盯着他瞧,而是牢牢地盯住他皮鞋旁边的一小块地板,她实在不知自己的眼神除此之外还能放在哪里,心里乱极了,只能努力作出饶有兴趣的样子与冠小姐闲谈,以使头脑中不去想起正坐在她对面的男友,不久之前从他口中念出过的法文求爱诗,还有她衣领上别着的弹竖琴的小金爱神别针。
不管怎样,万事已定,有的没的大可不必再想了。敏之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不过她这番努力几乎全是徒劳的:冠小姐对她讲的话她一个字也没听清,都过滤成了耳畔嗡嗡的背景音。
冠君妍却把敏之的失神当做了对自己意见的默认,愈发热情高涨“像爱司式还有半荷叶式都很适合你,做起来也不麻烦,上理发店一剪一烫就成。发型一变,保准整个人都不一样了,那才显出留过洋的派头来!若总这么守旧地打扮着,还不是跟那些个没念过书的小媳妇儿一个样!满腹的墨水又没写在面孔上,老跟茶壶里的饺子似的闷在肚里真怪可惜的。”她垂在肩侧的螺旋发卷和珍珠长耳环轻轻随着转头晃动起来,扫过脖子上用来系洋吊坠的细金链。整个人显得洋气时髦。
甄敏之脑子里终于慢慢回味过冠小姐的话,不由得暗笑这位摩登小姐留洋习得的“金玉”全贴在了外边。她本人是那类恋旧的传统美人,既不穿洋裙也不洒香水,头发倒剪短了一点,可是没有烫,依旧梳成最普通的女学生式样。她每对镜端详,总觉得自己看上去完完全全还是三年前未出过洋的杭州城西的甄家小姐。
三年前,杭州城西世世代代制壶一绝的甄壶王不学无术的哥哥甄少鹏一场大赌散尽家财,把本就已年老体弱的甄壶王气得中了风。这件事可是当地无人不知晓的市井新闻。
现在怎么突然想起旧事了呢?大概是她马上就要见到哥哥甄少鹏的缘故吧。该做出什么表情来迎上他呢?大概也只有平常以对。反正他这个人向来是如此,任旁人怎么斥责也是没有用的。那个时候一世清高的父亲到底禁不住败家子折腾出的这场打击,眼看着甄家日显颓败却又无力回天,气急交加之下最终也未能病愈。
敏之还记得,父亲走的时候,前厅里还吵吵嚷嚷站着几个声称自己的壶还没做成,要来退定银的主顾,少鹏正同那些人争执不休。病榻前只有她和父亲最得意的帮工学徒金槐。
她那时哭得肝肠寸断,只觉得灰朦朦一朵大乌云把浑身上下都蒙住了。金槐把她劝住,又帮衬张罗着料理了诸项琐事。发丧的时候,她跟着哥哥进进出出应复吊唁的来客,他跑前跑后叮嘱着快要沉不住气的帮工下人们。两人不时在院子里打个照面,互相擦肩过去,谁也没说话。
他们原本有一番周全的打算,有光明得多的前景。可是现在全泡汤了。
甄壶王在世时,最器中徒弟金槐,甄家制壶技艺早已没法指望不成器的儿子继承,老壶王万般无奈下只得正式收了这在家中偷艺的刻苦长工做外姓学徒,将平生技艺倾囊相授,预备将来让他撑起甄家门户。
敏之亦深得父亲喜爱,她擅长画画,在女子学校里办的美术比赛上总能拔得头筹。甄壶王已经准备出了一笔积蓄,要送女儿去法国的学校深造。只等将来敏之出国回来,金槐亦习得壶王手艺,两人再在甄家把诸事挑明,只要甄壶王心中满意,旁人自然不敢说三道四。他们可以名正言顺一同立起甄家。
不料金槐学艺未成,甄家竟徒生变故,少鹏作为长子名正言顺接管下家中诸事。头一件事便是张罗着给自己娶了个堂子里相熟的姑娘。新太太姓郦,从前在堂子里的时候人家管她叫丽妃。身量很小,短发烫得蓬蓬的,看不出年纪,据人说有二十□□了。可是一双手仍旧是又细又嫩,指头上总爱戴个深绿的翡翠戒指。这只手在人前总爱亲切地拉住敏之同她讲话,以示姑嫂融洽,家庭和睦。
对于金槐,少鹏也自有一番打算。他明白金槐能在甄家立足全赖得那一番制壶手艺,于是索性宣布甄家不再做壶,一挥手卖了老屋抵债,顺带也把这素来看不顺眼的外姓学徒赶走了。正好如此一来,卖房余出的钱还能供敏之出洋。至于往后的生计,带着最后的家产上北平投奔他们的舅舅便是。总之船到桥头自然直,甄家又不是少不得金槐。“你也放明白点,可不要和父亲一样糊里糊涂同个外姓的一气。他简直要把我们家全改姓了金才肯罢休。”甄少鹏百般劝说敏之。
敏之懒得同少哥哥争辩家里究竟是谁糊涂。到了这会儿,旁的再说什么也全没有用了。她想起《红楼梦》里的贾迎春作的灯谜“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通。”谜底像是围棋,又像是算盘。总归是黑黑白白,七七八八地碰在一处,叫人心乱如麻。
她舍不下她的画,她想去巴黎。比其他一切事情都想。
同金槐这段不声不响的恋爱,除去甄少鹏,就只有同她关系最近的女佣阿囡知晓,这倒也省去了将两人断绝关系的消息公之于众的麻烦。金槐离开甄家,凭着从前下厨做菜讨好师傅的手艺到楼外楼饭店当了厨子。敏之只身前往巴黎,将自己埋首于学校的画室和教室之中。
这是她的选择,是她一心追求的艺术,是她自己为自己定好的命运。
同级学生里的中国女生不多,北平的冠小姐是其中一个。他乡遇故人,最是难得,两人因此关系格外亲厚些。冠小姐是真正意义上的摩登小姐,穿戴洋气,考究入时,讲起法语来发音很是不错,尤其是在舞会和音乐会上发号施令用的短句子,她最擅长。此外,她精通的领域还有交际,衣料,口红和珠宝--大概也正因为此,不久前她们那同样是北平人士的孔师兄下定决心向敏之吐露爱慕的时候,才会恳请冠小姐约上另一名男伴来做陪衬,好使场面显得不那么生硬尴尬。
甄敏之尤记得那日在巴黎街头的珠宝铺里发生的每一个细节:戴眼镜的秃头店长坐在玻璃橱窗前面用一块绿绒布擦拭珍珠项链;冠小姐兴致盎然凑在最里头的柜台前,挑选着蔷薇花图案的金领针和玛瑙材质的浮雕项坠,从男伴手里拿过自己小巧的银手包来付账;孔师兄似有些不自然,自打进店起嘴唇就不住地无声一张一合,像艰难吐气的金鱼—现在看来,她早该从这一征兆上看出些端倪,而不是等至片刻之后,在她那位身材矮胖、活像英国童谣里唱的“蛋头先生”的好师兄在向她送上礼物和一串用法文念出的求爱诗的时候才陷入抉择犹豫的窘境。盒子里弹竖琴的小爱神胸针无声地催促着她,她喉咙发紧,头脑中闯过百十个徒劳无用的念头。然而不能静默得太久,必须得开口了--眼下这情形在旁人看来大概很有罗曼蒂克意味:漫天的玫瑰色柔和的霞光透过玻璃橱窗照进来,好像她画布上未抹开的饱满油彩,示爱的男士正等候着回答,女子面色中混杂着惊异与赧然,黑丝绒小盒子里的小爱神翅膀上流动着变幻不定的黄金色泽,在窗外西斜日光的照映下那块金属显得熠熠生辉-敏之此刻忽然希望能够从那爱神背上的箭筒里拔出金箭扎向心房,好促使自己干干脆脆做下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