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贯西洋+番外(4)
冠君妍到了自家小洋楼门口,在玄关处换下皮鞋走进门厅——差点儿没进去,因为门厅的地上正堆放着好几只敞口的大货箱,把路几乎全堵住了。箱子里有好些包画用的褐色油纸,花瓶,西式座钟,和其他几件原本堆在拍卖行仓库里的小玩意儿。冠父站在沙发后头,正指挥着三个拍卖行的工人把东西分类归好,放到房间各处或是直接抬进储藏室里。看样子,他今日又清点了拍卖行的仓库,归整了些迟迟无人问津的拍品。此举虽说是自认倒霉从拍卖行的总账上结下了买这些物件儿的价钱,可是冠父也有别的考量:这些个东西,也还都看得过眼,留着存在家里,不时的请客做客之间就可以挑一件当做礼物送人,赚个人情,也不算完全赔了本。
冠家大小姐冠君芳正环着双臂背靠楼梯极不耐烦地盯着来来往往的工人。冠君妍瞧她那副神气,就知道她仍在为没有出门而心气不顺。本欲拿出在归家路上下车到西点屋买的杏仁牛扎糖同姐姐讲和,却被后者阴沉的脸色唬得望而却步,只好在心里腹诽这位大小姐留美回来之后日益变坏的脾气——要知道在从前姐妹俩抢汽车,争稀奇玩意儿一类的事也并不少见,可是那时候谁也没记过这样隔了大半晌的仇。
“本来还想问她美国学校的事呢,罢了罢了。”冠二小姐嘟囔着走到姐姐房间门口,打算就把糖果盒搁进她屋里算了。不料刚推了推虚掩的门,就被紧随其后上楼的冠君芳抓住胳膊向后拽了两步“怎么不先敲门啊,你。”冠君芳带着种西洋小说里被冒犯的贵族小姐所惯有的不可侵犯的神情,一把扯开妹妹,锁上门把钥匙拔下来攥进手里。
此举成功挑起了冠二小姐的怒火——若不是冠太太恰好在楼下兴冲冲叫着两个女儿,这二位小姐之间准得有一场唇舌恶战。眼下姐俩暂且收起怒气,应声下楼去。
冠太太把自己身上的浅色稠衫当做背景板,来来回回向女儿们展示着两个彩色玻璃的水果盘,犹豫不决“你们帮妈看看,这两个果盘,往桌上放哪一个好?这个荷叶边的倒是别致,就是底显得厚重了点,这一个浅金的……”“哪个都好”冠君妍全无兴致,她的胳膊还留着两道变红的手指印“妈,我正在屋里看美国学校的介绍册……”冠大小姐亦敷衍着胡乱点点头,握钥匙的右手扔攥成拳状,她也急着找借口溜走忙自己的事儿。“你们呀,一点儿都不懂拾掇布置。”冠太太皱起两条精心描过的眉毛,一面抱怨一面拦住两个女儿想要撤向楼梯的脚步“人都说年轻小姐得审美高雅懂艺术,会陈列摆放。像你俩这么随随便便的不上心,东西乱摆一气,家里来个客人看着多寒碜。”她一面说着,一面不顾冠老爷“这东西我打算留着送人”的声明,斩钉截铁把其中一只果盘摆在了桌上。照冠太太的思路,送出去的上好物件,那就是白白倒出去的水,远不如好好摆在家里显得满屋富丽堂皇来的合算。审遍了拿回来的所有摆件儿,她又把目光转向油画。
这幅红斗篷的将军看着真好,挂到走廊上去吧……这张山水画也很不错,可惜是水墨画,和家里的摆设不搭,罢了,收起来吧……反正拍卖行里无人问津的绘画大都是些仿制品或者无名小辈的作品,冠老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肩搭鹅黄色的披肩,精神因鉴赏物件儿而格外抖擞的冠太太像那位油画中她所不知名的将军一般把控全局发号施令。冠家的两个女儿不得不加入母亲的阵营以求得耳根清净。
一小堆画作中间有一副色粉画。背景画得很模糊,远不似其他的西洋油画那般清晰写实犹如上了彩色的相片。画上的几个模特也显得怪异,根本没露正脸,正摆出各种姿势在练习足尖舞。雪白大腿上绷紧的肌肉画得格外发达明显,没有盘起来的金红色头发占据了画幅的半壁江山,画法亦很潦草,和蓬开的舞群一同给模糊成了几大块明明暗暗的光斑。冠太太那两条涂了昂贵眉粉的眉毛再次挑剔地皱了起来。
“这张画实在不怎么高明。”冠君芳见了亦忍不住摇头评判,同时满怀期望地看了一眼座钟和箱子里所剩不多的画框。“怎么不好?我看这幅画挺好的,比别的那些都耐看。”冠君妍其实根本没看出这幅画“挺好”在哪,她只是不想附和冠君芳的意见。姐姐说不好的,她偏要高唱反调,而且要唱得有板有眼,有理有据,故意拖延着时间,以使得冠君芳不得先行告退回房。“画儿画得都跟相片似的还有什么意思?与众不同那才是大艺术家。看看这用色,亮而不俗,又醒目又出彩。”她东拉西扯凭空找出好些话来佐证,一面挑衅似地迎接姐姐冲她瞪圆的眼,一面高高地扬起从母亲那继承的最显著的特点——那两条细细的尖眉毛,把它指派到了令人生畏的高度。“这画不如挂到我屋里去吧,省得平白不受欣赏被埋没了。”那么个大画框放在房间里会不会显得不协调那是往后再考虑的事儿,眼下必须使出浑身解数证明自己眼光的正确。
冠老爷本欲劝阻女儿说这幅画挂进房间里实在别扭,可是他在上前扶住画框的一瞬间撇见了一眼后头贴的标签,即将出口的话就如同触地的像皮球一般调转了方向“哦,这画是法国大画家德加的粉彩画的仿制品。君妍看画的眼光果然很独到。”他其实素来一心专致西洋的经济和生意行情,对绘画不甚了解。不过对于那些画作值钱的名画家们的名字,还是熟稔于心的。故虽然一时辨识不出德加的画作,却在看到标签上熟悉的名字的一瞬间对这张画肃然起敬:也对嘛,大艺术家们的画,多是有些古怪的,这才叫有风格。二女儿眼光如此出众,归根结底还是他这个做家长的头脑高明,从小把女儿送去西式学堂念书,给培养的对艺术颇有见地。是了,二女儿向来对于学校的艺术活动最是爱好,什么演出会,游艺会,她向来都是要参加的。就连过周末,不也常要同朋友约着上剧院看演出,看表演去吗?如此种种,皆说明她有极大的艺术天赋。
冠老爷绝不是自己口中常批判的那类头脑保守,扼杀子女天分的守旧父母。在自由又新派的冠家,子女的才能是绝不会被埋没的。
对于冠老爷的这个思路,冠太太也很是认同“不错,不错。我早就觉得君妍该去学艺术。既是学艺术,那就去法国留洋吧,巴黎的学校在艺术类教育上是最有名的。”大女儿是个美国留学生,二女儿要去欧洲读书,旁人知道了,不知会有多少的称赞呢。
冠君芳对于这项安排自然并没有什么意见。不过她素来认为自己比妹妹要更为清醒理智些,此刻见到全家为冠二小姐即将赴法而欢欣不已的情状,不得不在心里感慨一句,所谓重大的决定,到了真正定下来的时候也不过就是那么弹指一挥间。在几个国家之间纠结为难了这些日子,结果最后要赴法留洋的决策,就这么在帮工搬走一副画的功夫里给定好了。
冠君妍自己呢,亦对这个决定感到满意。她已然开始在头脑中列出一长串计划,盘算起在法国要办的各项要紧事:到歌剧院听音乐剧,看赛马比赛,到香榭丽舍大道吃拿破仑蛋糕和热红酒,顺道买素兰霜和妙巴黎公司的玫瑰色唇膏,最好再选一只女式手表……毕竟还是父亲那句话讲得最对:“咱们是新派的文明人士,得处处留心把外国的各种长处学来,才能令自己进步。”西洋物品既如此精致好用,她又有何理由不去将其一一收入囊中呢?
☆、过渡章
民国二十七年,喜丰园。
日本军官黑压压坐在前排台下,等着名角儿上场开腔。后台那边儿,浓妆的贵妃还在对镜端详涂着胭脂,磨磨蹭蹭欲再挨些时候露面。
现在没法出场,心里闷着股气顺不下来,铁青脸色透过层层脂粉都能瞧出来些。这可别说唐明皇,就连高力士也能给吓走了,哪还演得出来柔媚醉态?
要说温玉庭素日为人,倒也不是那么清高正派,只是骨子里多少还是有几分硬气的。今儿这好好的正上着妆,突然就听见外面乱哄哄涌进来好些日本人,不会儿工夫就全大模大样在台下就座,互相议论着只等中国戏开演。他心里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只恨不得戏台立马塌个窟窿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