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贯西洋+番外(3)
冠君妍今日依旧是坐了汽车前来会面,她穿着的很是时髦,颈上围了条米白色的小披巾,又细又长,垂下来如一道流水。身上一件湖绿的束腰连衣裙,烫成螺旋式的卷发挽高扎成了一束。她笑着搭讪道:“才散了和同学的聚会,坐上车我就赶过来了,你说这可够不够朋友?”有劳交际明星大驾”温玉庭极夸张地做出一副倍感荣幸的表情“冠小姐这几日忙,也不大来戏园子了。”“戏还是要听的,只不过我过阵子准备去法国留学,走之前北平的各路朋友都要见一见,才不至于生疏了不是。”冠君妍面不改色,谈起听戏来态度犹如老票友,叫人全然觉不出她数月之前不过才与梨园中人刚刚相识。
说话间菜单已拿至桌前,冠君妍看看菜单,点了一杯“曼特宁”咖啡,温玉庭则充分吸取上回品黑咖啡的教训,极为保守的选了杯蔻蔻。方老板见是温玉庭带朋友前来捧场,很是高兴,要亲自为贵客冲饮料以示谢意,“进口的咖啡粉,香浓极了。”他说罢便满怀热情地前去准备。
冠君妍盯住他的背影,同温玉庭取笑道“人家老板拿高档咖啡盛情相待,偏温老板不领情,点了蔻蔻,叫他的好咖啡无处施展。”“那可真是惭愧,说起来,我在品咖啡这方面实在是才疏学浅,摸不着门道,还得请冠小姐赐教。”冠君妍自己其实也对咖啡的品种一知半解,只知道几句什么酸甜果香,焦苦口感。恐自己现在赐教了待会儿品咖啡时无话可说,便用闲话搪塞过去。
方有为端着咖啡再次出现,冠君妍尝了一口,发现这杯咖啡隐约透出一股糊味,像是煮坏的红枣粥,又不好质疑这所谓的“高档咖啡”,只好避重就轻,称赞它的焦苦口感“果然不同凡响”。正说着话,却听见后头领班骂小帮工的声音“那是哄小孩子的“咖啡方糖”,就是一冲一包的,你为什么全拆开了都倒在玻璃罐里?这个罐子老板要装咖啡粉用的。”方有为一听,忙伸头去看,瞧见那玻璃罐子,“啊”的一声。冠君妍心说坏了,自己刚才把速溶咖啡上天入地地夸了一通,顿时尴尬起来。所幸此时忽然传来“剥”“剥”敲玻璃的声音,冠二小姐借机转移精力。却见敲玻璃的人此时已满脸兴奋的推门进来,他手里捧着个相机,腋下夹一只公文包。原来是某报社刚下班的记者。他说自己在回家路上偶然瞥见北平大名鼎鼎的温老板正坐在咖啡厅里,觉得很是激动,深感机不可失,故走进来请求温老板让他拍张照片。“正好这里光线好,装饰的又洋气,适合拍照片。”方有为见自己的咖啡馆就要成为拍摄背景,忙点头称好。温玉庭也说声同意,便向后半靠在椅背上,做出正随意喝着咖啡的动作。那记者一面拍,一面道“这拍照的效果简直好极了,等温老板的照片一问世,大概会有不少戏迷要慕名造访。”方有为突然大受启发,等那记者道谢离去之后便宣布自己要在店中雇个照相师“给喜欢西洋风格的顾客们拍照,尤其是太太、小姐们。相片按张卖,这生意一定做得好。”冠小姐方才经温玉庭引荐,此时已与方有为有一点认识了,便赞成道“方老板这主意不错,既是如此,那店里可要装饰得再时髦些。我家拍卖行里恰好新收了台留声机,虽说坏了不会响还没修好,不过用来摆做装饰也很能撑一撑门面,明日便送来。”她四下打量着咖啡馆“还缺些油画和西洋摆件儿,方老板若哪天得闲儿,也可来拍卖行中看看。”方有为点头称谢,飘飘然离去。
温玉庭见他走了,笑道“好精明的冠小姐,趁机做自家生意。”“温老板话可不是这么说,这各行各业生意往来,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吗?”冠君妍把笑藏起来做出极无辜的神情“何况,这个主意或许确实可行。现在摩登姑娘们不正爱拍时髦相片留念吗?上公园要拍,喝咖啡要拍,就连我姐姐出门去打个网球也要举着个不知向谁借的相机拍个不停,还对我说她才剪的“瘦月式”短发,风格利落,正适合拍做运动的照片,劝我也剪一个呢。我说我才烫的发卷,全剪了怪可惜的,容我再等等吧……你瞧,换个发型,新做件衣服都能叫人想要照相,所以啊往后瞧着吧,这桩生意是大有前途的。”
几个礼拜之后,被冠家西洋古董装饰得焕然一新的“正宗咖啡”里顾客盈门,新雇的照相师从早拍到晚,忙得不可开交。方有为终于可以不必再拜托戏班众人,让他们得以消停下来专心干起吊嗓子唱曲儿的老本行,自己凭一己之力赚得盆钵满盈。因着上门的顾客着实太多,等不及一壶壶煮咖啡,方老板便索性改用了速溶咖啡,无人言之不妥。客人在咖啡厅里吃吃喝喝,拿着相片心满意足地离去,正宗咖啡的口碑口口相传,简直要拔地立起金字招牌。方老板的生意果真异常红火起来。
☆、西洋之家
冠家二小姐决定赴法留洋纯属偶然。
洋是必定要留的,这一点在冠家从来毋庸置疑。冠君妍就读的西式女中里的同学个个都有此打算,她的父母又极富西洋观念,姐姐冠君芳去年已经从美国读书回来。于冠二小姐而言,出洋是大势所趋,是风向使然。
可是至于到底去哪个国家,是英国,美国还是法国,那才是真正没有定数的问题:英国有康桥、牛津,即使不念这两个学校,名头也仿佛沾上些光,说起来最响亮;“曾到法国学习”的小姐听上去就很有艺术气质;开拍卖行的冠父与美国人的生意往来最密切,女儿若到了那边很可以得些照顾……这种种的因素,就如同衣料上的各式纹样一般使人念之心动,又难以抉择。冠君妍每每思及这个问题,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以前听说过的一则野史:说古时候有一佞臣热衷诬告官员,陷害忠臣入狱,当朝恰又盛行文字冤狱,轻而易举就可以抓住人的把柄。这权臣有时上朝前一时竟决定不好要挑谁的不是,便在自家后院里摆满瓦罐,其上贴好文武百官的名字,他随手投掷石子——砸中谁的名字就算谁倒了霉。冠君妍深感自己眼下选中哪个国家的概率就随机得同那奸臣手中的石子不相上下。
这边出国的具体事宜一时半会还决定不下来,那边她同朋友的小聚会可是隔三差五从不间断的。冠二小姐和姐姐争夺一番抢得了家里汽车和司机的差使权,徒留下满面不快又因晚行一步而被父亲叫住吩咐差事的冠君芳在家中,且兀自披上外套坐着车子逍遥而去。原本冠家的两位小姐就都是同级学生中的时髦人物,与朋友的聚会更是互相比赛似的一场接着一场,哪怕最平常的礼拜日里,邀约的电话也是响个不停的。妹妹冠君妍又比姐姐更在意衣饰打扮些,自然也更擅长扮演朋友中的摩登先锋。如今她又毕业在即,西式女中关系亲厚的女伴们便更本着“聚一次少一次”的态度轮番做东玩乐。往后几年大家赴欧赴美各奔东西,再想见面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你们都定下要去哪国没有?”冠君妍在西餐厅里熟稔地点了松饼,煎鱼和英式红茶,一面问着朋友。“我打算去英国,我有个堂姐在那边住,说我到时候可以常去她家做客。而且,我报的这个学校只要在国外读一年,到时候很快就可以回来。”一个朋友如是回答。“怎么,还没出去就想着回来了?难得有机会到国外去,干嘛不多玩一阵再回来。”“话说得挺有主意,我就不信密斯冠到时候一点不想家。”那人回敬她。
另一个袁姓的女友也兴致勃勃加入谈话“我嘛,总归要往美国去的,别的还都没定下来,且一步一步看吧,毕竟美国有好大地方,学校哪有那么快就能选定呢?又得看学校容不容易进,又得听学校的名字响不响亮,最要紧的,是毕业文凭好不好拿……且要费上好多功夫呢。不过君妍你既也还没定下来,或许到时候咱们又可以念同一个学校也说不定。”“这话说得倒是”冠君妍应着“美国名字响亮的学校确实不少,很可以考虑考虑……我回去就向我姐姐打听一下吧——不过她有个朋友前年也到美国读书去了,学校倒是好,是西北大学。谁知道就因为这个名字,国内不懂行的人听见了,十个里倒有八个要问为什么放着北平好好的不待,要到西北去呢。这样一来,本来价值很高的一个学校,就因为名字不好,白白折了几分价,可真叫可惜。咱们辛辛苦苦出国学习,自然得风风光光带张漂亮的毕业证明回来……”“好,这会儿出国又成了辛苦学习了……”几个人东聊西扯谈了一会儿天,没有再商讨出更多结论,且各自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