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船有一瞬间脑子是空的。
他有两个选择,一是和单桥一同回毡房,一是和这群连名字都认不全的人唱歌跳舞。
这是他人生里第一次选择别人。
单桥已经转过身去,身影在篝火的阴影里渐远。
叶小船觉得什么都静止了,只有单桥在离他远去。
他伸出手,想要叫喊,可周围人声鼎沸,顷刻间将他拽入狂欢的洪流。
叶小船,放弃吧。
脑中一个声音说。
叶小船,你已经做出选择了。
叶小船,不要再自私了。
叶小船,你是你哥的负担。
单桥找来炭,将炉子点起来,昨晚的炭太少,下半夜就熄了。单桥多拿了几块来,保证能烧到天亮。
他倒是不怕冷,但叶小船刚从力塔克森林里出来,且已经奔波了好几天,抵抗力一降下来就容易生病。
这里是高原,连简单的感冒也可能引起严重问题。
歌声与欢呼被隔绝在毡房外,炉子刚生起来,周围冷得刺骨。
单桥坐在炉子边搓了搓双手,牵开被子睡下了。
叶小船整个晚上都处在梦游状态中。
他从来没有和这么多人一起跳过闹过,叶勇龚彩夫妇给了他一个家,却将他变成一个怪物——他扭曲、偏执、阴沉、自私,除了单桥什么都看不到,平常人的快乐他也从来体会不到。
他在喧闹里变得木讷,只想尽快结束这场与他隔着一个世界的闹剧。
狂欢散场,金岷海赶上来,“感觉怎么样?”
叶小船摆手,一言不发向毡房走去,起初是走,然后步伐加快,最终变成了跑。
他没有别的感觉——除了“想要见到单桥”。
冲进毡房时,叶小船呼吸已经变得急促,可他甚至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着急什么。
单桥还没睡,目光如常,语气也如常,“在高原上不要跑太快。”
叶小船看到榻上铺好的两个垫子。单桥没有因为早上的事而把垫子隔在木桌两边,垫子仍然是挨着的,但中间隔着成年人手掌宽的距离。
叶小船心脏忽然缩了一下,紧绷着的肩背逐渐卸去力。
这一掌宽,是单桥在提醒他注意分寸,可在提醒他的同时,也给他留足了尊严。
外面终于安静下去,叶小船安分地躺在自己的垫子上,背对单桥,过了很久才悄声转过去,在黑暗里看着单桥轮廓。
哥。
他无声道,我到底该怎么办?
后半夜,单桥醒了,炉子还没熄,极其微弱的光线中,单桥隐约看到,叶小船的眉心皱得很深,好像是被什么给魇住了。
单桥没有叫醒叶小船,也没有继续睡。
炉子点太久没人守着怕出事,他看了叶小船一会儿,重新躺回去,清醒到天亮。
守边员们缺的是蔬菜与药品,不缺羊奶羊肉,单桥一说要走了,年轻牧民就赶紧往他车上搬奶制品和羊肉。
他每次都会象征性地收一些,多的全部退回去。
“哥,我来开吧。”叶小船说:“这条线我熟,而且我休息一天了,你这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
单桥想了下,拉开副驾的门。
出发了,叶小船沉默开车,单桥闭目养神,金岷海坐在后座左侧,一时也没有说话。
高原上景色极美,离开积雪路段后,四周就像变魔术一般从冬景转为斑斓的秋景。叶小船早就看习惯了,金岷海连忙拿出手机拍照,大概是忘了此时已经不在包车途中,居然拍了拍驾驶座的椅背,“小船,前面停一下,这儿风景不错,帮我拍两张。”
单桥睁开眼,看了眼后视镜。
叶小船注意到单桥那个极小的动作,蹙眉道:“今天得赶路,晚上要回到远城。”
“抱歉抱歉。”金岷海笑了笑,“这么漂亮的地方,我都忘了咱们的行程已经取消了。”
午饭在一个小镇里解决,之后单桥和叶小船换了位置,金岷海开始和叶小船聊天,话题偶尔被引向单桥。
“单哥原来是退伍兵啊?”金岷海由衷道:“难怪身上有种不一样的气质。”
这话没有人接,金岷海却能自己说下去,“其实我小时候也想当兵,特别想穿军装,长大之后却没那么坚定了,怕吃苦,也怕累,没那个毅力,只好选择普通人的路——考一个一般的大学,做一份一般的工作。”
单桥出人意料地说:“普通人没谁不苦不累。”
叶小船立即看向单桥。
单桥的神情没什么变化,像是在陈述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也对。”金岷海以与朋友闲聊的口吻道:“普通人谁又能彻底轻松呢?轻松都是展现给别人看的。”
路程后半段,金岷海讲起自己从大学开始创业,一路打拼到现在,将将在一线城市有了个立足之地,绷了好几年,至今也不敢放松,因为只要松了那么一点儿,后来者就会挤上来。
“不过往前一回想,也不全都是辛酸苦辣。收获也挺多,就算将来失败了,也长了经验和见识。”金岷海笑道:“单哥,小船,今后你们如果来南城,就告诉我一声,我带你们玩儿。”
单桥礼节性地点了个头。
“小船,你想去我那儿吗?”金岷海突然问叶小船。
叶小船刚才一直在走神,想单桥的将来,也想自己的将来。
继续自私的话,那就假装没有听过金岷海昨天的话。
不再自私的话,那就必须做个了断——留在远城不可能了断,离开是唯一的选择。
“啊?”在金岷海第二次喊“小船”时,叶小船回过神来,“什么?”
金岷海温声道:“你想不想去我那儿?”
“我……”叶小船本能地望向单桥。
“想问你哥啊?”金岷海笑了声,“什么事都想叫你哥帮你做决定,你可真是个小孩儿。”
“不过也好,年纪小,未来的发展空间就大。”金岷海顿了顿,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单哥,让小船跟我回南城玩一段时间,行吗?”
第19章 别去
驾驶座的车窗开着三分之一,高原上干冽的风灌入车中,掩盖住了叶小船激烈的心跳。
他以为单桥会无所谓地说——随便。
但单桥却问:“是去玩儿,还是去发展?”
叶小船胸膛紧得发痛。这话的意思那么明显,他哥刚才沉默那十来秒,是在认真为他考虑。
金岷海笑道:“是玩儿,也是发展。小船没有去过南城吧?南城很大,什么机会都有,去玩儿一段时间,如果能习惯那边的节奏,试着发展也不错。我在南城,随时可以关照小船。”
单桥戴着遮光的墨镜,没人看得见他的眼神。
在金岷海解释完之后,单桥又空了几秒,说:“再说吧。”
叶小船胸膛的痛渐渐变成麻。他以一种极缓的,无法被察觉的速率软在副驾上,双眼直视前方,任由心脏沉入那种失重的麻里。
金岷海照旧活跃着气氛,一会儿戳叶小船的椅背开玩笑说“你哥这是舍不得你”,一会儿讲南城的发展情况。
和落后的远城相比,南城确实是座遍地黄金,充满希望,适合年轻人的城市。
深夜,在赶了一天路之后,三人终于回到“有海”。
王逅等人昨天就回来了,已经和包车公司谈妥赔偿条件。金岷海和他们会合,一同住在二楼的男生床位间里。
叶小船的房间也在二楼,那是单桥早前给他留的“单间”。
天冷下来之后,楼顶那间房就没法睡了,叶小船收拾好行李之后上去看了一眼,单桥果然不在那儿,大概是回百叶小区去了。
回二楼时叶小船遇到了金岷海,金岷海刚洗了澡,头上搭着一条毛巾,笑着招了招手,“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失眠啊?”
此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除了正在值班的阿贵,整个旅舍的人差不多都睡了。
叶小船确实失眠,但和金岷海没什么可说。
“真巧,我也睡不着。”金岷海说:“聊聊?”
叶小船冷着脸,“路上你还没聊够?”
“路上你哥在,很多话我不方便说。”金岷海按住叶小船的房门,轻声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想和你哥有结果的话,不妨听听我的主意。”
叶小船眉心紧拧着,犹豫了会儿,“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