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桥说:“算了。”
叶小船急道:“这怎么能算?”
单桥说:“以后再说。”
就这么一句话,把叶小船堵住了。
以后再说。
说不说不是关键,关键是以后。
叶小船单方面认定,他哥给他承诺了“以后”。
旅途的第三天,正点到达远城的时间是下午六点,可途中不停错车让车,广播里说晚上十一点才能到站。
叶小船一点儿都不急。
火车已经进入辽阔的西北了,在大站丹庄市火车站停靠半个小时。很多乘客都下车活动手脚,单桥难得主动与叶小船搭了句腔,“下去走走。”
西北的空气特别干燥,叶小船总觉得这儿的风都带着沙子的味道。
站台上来来往往全是人,火车站的工作人员推着小车卖零食,玉米和烤肠的香味驱散了沙子味。
叶小船嗅了嗅,倒不是馋,只是觉得这味儿比沙子味闻着舒服。
他并不知道,自己这模样实在是很像一只饿着肚子的流浪狗。
单桥买来玉米和烤肠。
叶小船既尴尬,心里又满胀得慌。
单桥说:“你以前就喜欢吃烤肠。”
单桥说的是小时候的事。
叶小船上小学时,兜里没钱,看着学校门口的烤肠悄悄流哈喇子,却没跟任何人说。
这情形被单桥的同学看到了,嘻嘻哈哈告诉单桥,说天天跟着你的那小崽儿盯着烤肠流口水呢。
后来单桥难得和叶小船一同回家,路上给叶小船买了一串烤肠。
叶小船没想到单桥会突然提起这事。
更没想到单桥还记得。
一时间,几乎所有情绪都在胸中炸开,前一日在洗漱池边未能说出的话又到了嘴边,并且再也关不住。
“哥,你退伍时在这个火车站中转过吗?”
“中转过。”
“我不知道你是夏天退伍。”叶小船的眼睛雪亮,“不然我应该能在这里等到你。”
单桥微蹙起眉,“你在这里等过我?”
“嗯。从我离开大石镇那一年起,每年退伍季,我都在这里。”叶小船深吸一口气,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很擅长寻找,也很擅长等待。”
单桥是逆光站着的,眉眼几乎全在阴影里。
叶小船说完就手足无措起来,拿起玉米一口接着一口啃。
单桥到底什么都没说,原地站了一会儿,回到车厢中。
两个卧铺在不同的车厢,之前不睡觉时,叶小船都待在单桥的车厢里,这次却为那不该说的话而忐忑,回了自己的车厢。
夜里十一点,火车终于抵达远城,叶小船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行李,打算等火车一开门,就冲出去。
单桥不一定等他,他一定会等单桥。
可原计划打开的车门突然又说不开了,乘客必须去车厢另一头的车门。叶小船站在最贴近车门的地方,这一换,就成了排在末尾的人。
前面有老人,有带孩子的女人,有小孩,他没办法靠蛮力去挤,等到从车里下来,全车的人几乎都下光了。
他着急地四处张望,涌向出站口的人潮中,根本没有单桥。
“在这儿。”
身后传来熟悉的,将他的惊慌尽数瓦解的声音。
他转过身,看到单桥正站在不远处,提着行李包,等着他。
第11章 我是我,你是你
四年前,“有海”还只是个刚被单桥买下来的破旧小院,没有花园和菜园,更别说葡萄架和葡萄架下的长木桌。
院子里有一栋待拆的木楼,单桥打算在那儿盖供客人居住的正规楼房。
像远城这种小地方,半夜街上几乎看不到人,也没有出租车。单桥离开时将摩托停在火车站,回来时却多了个叶小船。
叶小船第一次来远城,闻着这座城市陌生的气息,被单桥带到了家里。
那是一栋有些年头的居民楼,一室一厅,没怎么装修,只比大石镇的筒子楼条件好一些。
叶小船这一趟可谓匆忙到了极点,飞机转大巴赶到大石镇,没待几小时又上了开往西北的火车。三天下来,他悄悄闻了闻自己,已经臭了。
“去洗澡。”单桥扔来一条宽大干燥的毛巾,指了指卫生间的方向。
叶小船有些汗颜,猜他哥已经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了。
“左边热水,右边凉水。”单桥转过身去,弯腰整理行李包里的东西。
“好。”叶小船赶紧走进卫生间,将自己从头清洗到脚。
常年在外打工让他养成了一个习惯——不管天热还是天冷,有热水时一定要用热水,越烫越好。
这就跟穷人吃了上顿不知道有没有下顿一个道理。
他不知道下一次洗澡时,还用不用得上热水,所以有热水时一定要洗个爽。
卫生间里摆着的是很普通的洗发水和香皂,硬要说特别的话,是它们的气味都很淡。叶小船这个人俗气,喜欢浓烈的气味,好像只有最艳最烈的香气,才能遮盖住他每天干活浸出的满身汗味。
单桥的香皂气味太淡,叶小船抹了好几回,终于确定没有汗味了,才忽然意识到,水已经凉了下来。
热水器是烧电的,单桥刚才只烧了一会儿,本来热水就不多,这下被他全糟蹋完了。
“哥。”叶小船围着浴巾从卫生间钻出来,十八岁的男孩,身上有好几道重叠在一起的伤。
他没好意思靠得太近,站在墙边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哥,对不起,我把热水用完了。”
“没事。”单桥的视线在他伤痕累累的身上扫过,“这个天气,洗凉水也行。”
卧室只有一张床,叶小船观察过了,床不小,睡两个男人没有问题。
但他不至于寄住在单桥家里,还去占单桥的床。
单桥洗完澡出来时,叶小船已经坐在沙发上了,“哥,我就住几天,明天天亮我就出去找工作。你放心,我有经验,肯定很快就能找到工作和住处,到时候我就搬出去。”
单桥上半身丨裸丨着,正在用毛巾擦头发,含糊地“嗯”了一声,从卧室拿来一条薄被扔在沙发上。
家里到底比火车上舒适,叶小船睡得踏实,醒得也早,见卧室没有动静,就蹑手蹑脚走去厨房。
单桥起来时,叶小船已经用唯一的食材——鸡蛋——做好了早餐。
“哥,我等会儿出去找工作。”叶小船说:“我想过了,远城是座旅游城市,餐饮、旅馆这方面的机会肯定不少。”
他说这么多,还竭力让自己显得充满自信,不过是想让单桥觉得他不是一个累赘。
单桥只道:“你自己看着办。”
来到远城的第三天,叶小船就在一个工地找到了工作。
此时正是盛夏最热的日子,而西北的夏天远比叶小船工作过的其他地方可怖。
单桥已经着手整修买来的院子,平时不怎么回家。叶小船不知道单桥在干什么,也不敢贸然问,只想赶紧安定下来,别的事以后再说。
叶小船特别喜欢“以后”,也特别喜欢“以后再说”。
单桥给了他一把钥匙,他将钥匙用绳子串起来,挂在脖子上。
这年头,小学生都不会把钥匙往脖子上挂了。但叶小船觉得这玩意儿很珍贵,必须贴身挂着。
因为天气太热,工地白天停工了,叶小船每天晚上上班,和单桥的作息时间完全错开。
两人几乎见不到面。
半个月后,单桥接到叶小船的电话,电话那头却不是叶小船。
“哥,你是小船的哥吗?”周昊粗着嗓门儿叫唤,“小船中暑了,麻烦你来带他回去。”
叶小船觉得自己没出息极了,以前在那么多工地工作过,四十度的天不也干得好好的?怎么来到远城后却跟水土不服似的,被太阳一晒就能中暑。
这两天夜班又换成了白班,大约是习惯了夜班的温度,这一换回来,他就感到难受,强撑着捱到中午,终于没能捱过去。
单桥赶到时,叶小船还没被送去医院,奄奄一息地躺在遮阴棚里,脑袋上不知被谁丢了个冰袋。
“你就是小船的哥?”周昊那时也还没当司机,和叶小船就是在工地上认识的,后来成了好哥们儿,“你弟看着快死了。”
叶小船模糊感觉到单桥来了,喉咙挤出几个音节。
单桥说了什么他听不清,没多久彻底晕了过去,醒来时就已经在家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