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躺下!你起这么急干嘛呀!”阿贵顾不得热水袋了,双手按住叶小船的肩膀,想将叶小船压回枕头。
叶小船捂着额头,目光冷冷一刺,“放手!”
阿贵露出害怕的表情,却没有立即松手,“你……你还是躺回去吧。”
护士及时解围:“起来了就别躺了。喂,你,帮他把床摇起来,再垫个枕头。反正也到饭点儿了,你不是来送饭的吗?”
叶小船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不锈钢保温壶,旁边还有一个双层饭盒。
“好的。”阿贵跑到床尾,弯下腰,费力将床摇了起来。
后背贴上靠枕,叶小船终于舒服了一些,下意识看向门外,没有单桥的身影,可他很确定,那保温壶和双层饭盒都是“有海”厨房里的。
“来吃饭吧。”阿贵摇完床,将床上小桌也翻起来,一手保温壶,一手饭盒,“有番茄牛肉汤,还有……”
叶小船打断,“我哥呢?”
“单哥啊。”阿贵打开保温壶,一股浓郁的番茄香味逸散而出,“应该在旅舍里吧。昨天那么大的风雨,刮坏了几扇窗户,巷子里的排水管道也坏了,单哥赶着修。”
叶小船盯着红艳艳的汤,“这是我哥做的吗?”
“当然!”阿贵笑得没心没肺,“番茄不煮烂就不浓,单哥煲了一上午呢。还有清炒油麦菜和豆腐,你快吃。”
并不宽敞的桌上放了两菜一汤,叶小船握着勺子,却不知道该动哪一样。
“你昨晚去哪里了?”阿贵说:“单哥半夜回来没见着你,还找你来着。”
叶小船喝了碗汤,番茄浓烈的酸味从口中一路向下烫去。
“对了,绿药膏你还要吗?”阿贵问。
“什么?”汤太烫了,叶小船双眼被蒸红,眉心一皱起来,看着就像染了层杀气。
阿贵退后一步,不说话了。
叶小船也不想说话,用一只手吃饭,勺子与饭盒碰撞,发出叮叮哐哐的声响。
他习惯了狼吞虎咽,即便身体不适,仍然吃得飞快,不到一刻钟就将饭盒里的菜吃得干干净净。
至于保温壶里的汤,却实在是喝不完了。
阿贵这人,胆小是胆小,但忘性也大,一刻钟前还担心叶小船会揍自己,一刻钟后又不怕了,说:“单哥捡到绿药膏,还给我了。你还要的话,我晚上来拿给你。”
叶小船问:“你晚上还来?”
阿贵说:“我来给你送饭啊。”
叶小船下意识一捏被子,别开眼,“不用。”
阿贵没懂,“那你吃什么?”
叶小船:“我……”
他说不出口,也没有必要跟阿贵说——他想见单桥,不管单桥是来给他送饭也好,单纯只是来看他一眼也好,他都想见到单桥。
阿贵忽然福至心灵,“你是想单哥来给你送饭?”
叶小船瞳孔一缩。
阿贵一边收拾床上小桌一边说,“我回去问问单哥。”
叶小船下意识想阻止,转念一想,其实阿贵问不问都没有太大的关系。他哥来还是不来,任何人都干涉不了。
午餐后不久,今天份的药水输完了。
叶小船不想躺在床上,走去护士站问能不能回家,明天一早再来。
“别人可以,你不行。”护士说:“孙医生特别交待过,你就老实待着吧。”
叶小船坐在走廊上,想今后该怎么办。
车没了,铁皮屋一时半会儿也住不成了,早上跟单桥说钱不是问题,可实际上,钱是最大的问题。
十四岁离开大石镇之后,叶小船并没有立即前往西北。因为单桥在部队里,至于是哪支部队,营区在哪里,他一无所知。
书是没法再念了,他也知道自己不是念书的料。几年下来,他在数不清的小城小镇里辗转,卖过垃圾,在路边贴过膜,在敢雇童工的火锅店里打过杂,年纪大一些后就去夜店当保安,去工地上当临时建筑工,去菜市场搬货。
凡是能营生的活路,再累再苦他都接,但是有一点——卖丨身不行,被语言或者肢体占个便宜都不行。
单看五官和脸型,不管眼神和气质的话,叶小船绝对称得上清秀漂亮。
当年住在筒子楼里时,很多人还将他误当作小姑娘。
夜店里什么客人都有,不乏好男丨色丨者。夜店里确实也有服务于这类客人的“男模”、“少爷”。叶小船只是保安,偶尔充当打手。
经理跟他提过几次,由保安转“少爷”,收入会大幅度提升,也不用像现在这样累。
叶小船拒绝了。
但拒绝得了经理,不一定能避开客人的骚扰。
叶小船这样的长相,制服穿得严严整整,反倒比真正的“少爷”更吸引人。
对某些色丨欲丨熏心的人来说,来夜店工作的哪有什么正经人家的男孩,端着冷着只是一种招客手段而已。
有钱都能使鬼推磨了,还睡不了夜店的一个保安?
开玩笑呢!
第一个骚扰叶小船的人被叶小船一拳打断了鼻梁。
叶小船当然跑不了,几乎被这位“金主”的手下活活打死。当时的伤现在仍在身上,额角有一处,后背有两处,腿上还有一处。
那天若不是夜店老板刚好在场,叶小船这条命就保不住了。
老板是个中年人,在那座城市黑白通吃,保下叶小船后道:“年轻人,遇事不要总这么冲动。你看,吃亏的不还是你自己?”
叶小船躺在病床上,脸上身上全裹着纱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老板却注意到从他那严重充血眼睛中迸发出的锋利与凶悍。
常年在刀口上行走的老板也来兴趣了,“你是想说——你不后悔,下次遇到这种客人,你还揍?”
回应老板的只有叶小船黑沉至极的目光。
许久,老板笑着摇头,“有一个人让你愿意为他这么做。也不知是他的幸运,还是你的幸运。”
康复之后,叶小船没有继续待在这座城市。去到别的城市后,过的仍是白天搬砖、拉货、摆摊,晚上去夜店或者大排档打工的生活。
再遇到骚扰,叶小船仍会反抗,却懂得了惜命。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年末的半个月,叶小船一天都不会休息。
每一年的退伍季,叶小船便赶到西北,在丹庄市的火车站出口处站着,在那些穿着军装,却摘掉了肩章领章的退伍兵中,寻找单桥的身影。
在西北服役的退伍兵,几乎都会在丹庄市火车站中转,一天多的时候十多批,少的时候也有七八批。西北冬天的风像刀子一样,叶小船穿着大红色的羽绒服,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抻长脖颈,双眼被风刮出眼泪也舍不得眨一下。
他一个挣扎在最底层的打工仔,没有任何联系单桥的途径,这是他能够想到的,唯一一个找到单桥的方法。
念小学时,叶小船学到了一个词,叫做“人海茫茫”。
那时候他还生活在拥挤的筒子楼,世界就是小小的大石镇。他念叨着“人海茫茫”,却理解不到人为什么成海,海又为什么茫茫。
玉霞就跟他说,当你长大了,去到大城市,在无边无际的人群中找你想找的人,却怎么都找不到,你就明白人为什么成海,海又为什么茫茫。
一语成谶。
叶小船没能在丹庄市火车站找到单桥。十八岁的夏天,叶高飞给他打来电话,“哥,单家的哥哥回来了。”
当初离开大石镇时,叶小船发誓这一辈子都不再回去,叶高飞抓着他的衣角大哭,求他不要抛下自己,他最终没狠得下心,在能够养活自己之后,悄悄联系过叶高飞。
叶高飞懂事得早,知道哥哥与父母的矛盾,也知道哥哥因为自己差点被打死,于是一直小心翼翼,在知道哥哥的号码之后,也只是偶尔联系。
叶小船买了最近一班机票,生平头一回坐飞机,赶回大石镇时,单桥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
五年未见,单桥二十六岁,面庞褪去青涩,眼中已有成熟男人的深沉,寸头,黑色T恤勾勒着完美的肌肉线条。
叶小船一眼就认出,那是他的哥哥。
可单桥却认不得他了,目光在他脸上停驻片刻,神情仍是漠然的。
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也难怪,单桥上次见到他时,他还是十三岁的小孩,被殴打得遍体鳞伤。如今他成年了,黝黑、强壮,明明不是军人,却在严酷的体力劳动中锻炼出近似军人的体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