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胡(4)

白鹤眠站在屏风后看了半晌,隐约觉察出些许异样。

堂厅空空荡荡,屋顶挂着刺眼的水晶吊灯,灯光在打了蜡的地板上映出一片富丽堂皇的波光。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马匪的“贼窝”。

白鹤眠咬了咬嘴角,犹豫着走过走廊,一踩上堂厅的地板,皮鞋底儿敲击地板的声音就将他吓得一个激灵。

然而还不等他退回去,堂厅另一侧紧闭的房门突然打开,里面鱼贯而出一群穿着军装、拿着文件的军官。

他们个个眉头紧蹙,边走边小声议论着什么,紧接着其中一人发现了白鹤眠的存在,猛地刹住了脚步。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所有从房间里走出来的军官都震惊地注视着穿着红色旗袍的花魁。

白鹤眠是见过世面的白家小少爷,心下一片惊慌,面上却不显,还抱起胳膊,随意晃了晃手腕。

他不知道自己身上艳红色的旗袍皱皱巴巴,裙角还洇着可疑的水斑,脸上更带着发烧时特有的潮红,瞧着就像刚在床上被人蹂躏了一番。

况且白鹤眠来的方向,恰恰是封二爷平时短歇的卧室,于是所有人都误会了他的身份。

军官们打量白鹤眠的同时,他也在打量军官。

那身铁灰色的军装,金陵城里谁会不认识?

不就是他前未婚夫的家吗?

白鹤眠眉峰一挑,扭头就走。

不是他不讲礼貌,任谁遇上悔婚对象都不会有好脸色。

现在共和了,不时兴包办婚姻了,白鹤眠和封老三定的是娃娃亲,说句大不孝的话,就算他爹娘还在世,白鹤眠也不乐意结这个婚。

大家好聚好散,最多被外人调笑几句有的没的。

偏偏封老三退个婚退得满城皆知,还以他污了门楣为借口,硬是戳他的脊梁骨。

别说白鹤眠曾经是个少爷,但凡是个男人,就不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白少爷……白少爷!”

白鹤眠没走出几步,就被迫停下了脚步。

那扇门里又跑出一个军官:“您醒了?”

“你家三爷在里面?”白鹤眠嘴角挂着丝冷笑,想着只要对方回答“在”,就要把这些时日受的屈辱都骂回去。

谁料军官竟摇了头,哭笑不得地指指屋内,悄声道了声:“是二爷。”

“二爷?”白鹤眠满腔气恼顷刻间烟消云散,只剩下诧异。

封二爷,他前未婚夫的哥哥,那个据说残废了双腿还不举的废物。

军官见白鹤眠没有走的意思,暗中松了口气,先挥手让旁人退下,再走到他面前,耐心地解释:“我们二爷在回家途中遇上了您的花轿,顺路把您捎回来了。”

如此看来,封二爷近些天并不在金陵城内,否则绝不会不知道他俩已经退婚的事。

他一定是被马匪打劫,又侥幸被封二爷救了回来。

封二爷不知道自家弟弟的婚事吹了,还以为救下了准“弟媳”呢!

人封二爷是好心,腿脚不便还愿意将他从马匪手里救下,于情于理,他都得去当面致谢。

军官打的明显也是这个主意:“白少爷,二爷等着见您呢。”

得了,封二爷这是要以“长辈”的身份训话了。

白鹤眠自觉受了人家的“救命之恩”,硬着头皮跟上前去,光顾着犯愁,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穿过的门都被悄无声息地关上,还落了锁。

“这儿是二爷的卧房。”

白鹤眠猝然回神,竟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封二爷的内院,他难得慌乱,那种见长辈的局促感让他忽然对身上的旗袍产生了厌恶感。

封家书香门第,就算如今的封氏兄弟摸了枪,也难改骨子里的书卷气,这样的家族最瞧不上沦落风尘的男男女女。

白鹤眠在屋前踌躇不前,盯着沾着泥水的鞋尖发呆。

“白少爷?”军官不着痕迹地蹙眉,轻声催促,“二爷等您很久了,您再不进去,就要耽误他上药的时间了。”

封二爷的腿受过伤,白鹤眠哪里好意思耽搁,连忙迈步走进卧房,可不等他看清屋内的陈设,身后的门就“砰”的一声合上,继而“咔嗒”,落了锁。

与此同时,白鹤眠也看清了屋内的景象。

这哪里是什么卧房?

那艳红色的桌布,粗长的红烛,还有盛满果盘的花生与桂圆,无一不在彰显,这分明是间早已布置妥当的洞房!

作者有话说:

小牡丹这个昵称可爱啊哈哈哈!! 小牡丹念念叨叨:封老二是个好人,一定不是他抓我!

第3章 悔婚

白鹤眠又觉得自己在土匪窝里了。

否则这种强娶强嫁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封家人身上呢?

自知打不开房门,白鹤眠也不去白费力气,他找了张椅子坐下,皱着眉头再次打量起洞房。

床是黄花梨的,床幔是绣着金丝鸳鸯的,连床里的枕头上都有龙凤呈祥的花纹。

白鹤眠怎么看都觉得身上的旗袍碍眼。这会儿不是因为要见封二爷了,而是因为这身暗红色的旗袍仿佛应了屋内的景,成了真的嫁衣。

他一点也不想进封家的门,更不想嫁给封老三。

至于残了双腿的封二爷,那是英雄,跟包办婚姻搭不上边。

封家的男人都斯文得很。

封二爷是冷漠的真斯文,封三爷是纨绔的假斯文。

白鹤眠十三四岁的时候长成了被爹娘惯得有些娇气的少年,他不乐意嫁给封三爷,又自许是个“大人”了,便偷偷摸摸跑去了封家退婚。

那时候封家的老大还没死,白鹤眠爬墙爬到一半,就被穿着军装的封老大发现,他还是头一回见着真枪,差点从墙头摔下来,结果被路过的封老二接了个正着。

封老二当时至多二十,穿着笔挺的西装,戴金丝边眼镜,一言不发地看着白鹤眠。

白鹤眠就是怕军装,面对封老二的时候鬼精鬼精的,小脑袋蹭了蹭青年的颈窝:“喂,你也是封家的少爷?”

“嗯。”封老二把他放下,轻轻抚平衣服上的褶皱,见少年探头探脑地四处望,眼睛微弯。

“那你是封老三?”白鹤眠警惕地问。

“我排行第二。”封老二耐心地解释,“我叫……”

“你不是封老三?”他却失望地打断了封老二的话,遗憾地叹了口气,趁着封老大没开口,蹦着爬上墙头,重新翻了出去。

封老二眼角的笑意随着少年的话剥茧抽丝般抽离:“大哥,他是谁?”

封老大失笑:“白家的小公子,爹娘还在的时候,给老三定的娃娃亲。我前些日子去白家办事时见过几回,是个机灵的小子,老三肯定会喜欢。”

封老二飞速地眨了下眼:“三弟的那个男妻?”

“可不吗?”封老大随口调侃,“你以前常说包办婚姻没有好下场,还带着老三跟我吵过几回。”

封老二垂在身侧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

封老大没察觉到他的异样,转而问:“几时的船?”

“下午三时。”

“我让警卫员送你去码头。”

封老二拒绝了:“不必,我自己去就行。”

“一个人出去念书,我总归是不放心的。”封老大幽幽道,“你执意去留洋,我也不好拦,毕竟家里的事你终归要接手,多学些也好……罢了,记得照顾好自己。”

“知道了,哥。”封老二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走出家门的时候,脚步顿住,扭头望白鹤眠跳下去的那处围墙,忽而道,“我还是不同意这门婚事。”

言罢,不顾大哥无奈的叹息,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些事情白鹤眠不知道,他只记得自己许多年前和封二爷见过面,那时候的封老二腿还没残废,也没被传成不举的废物,是封家鼎鼎大名的二少爷,收到德国军校的录取通知书,好些年都是金陵城里的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所以封二爷必定做不出把人锁在屋里闹洞房的丑事,只有不着五六的封老三做得出来。

白鹤眠蹬掉了皮鞋,拎着裙摆爬上床,踹开锦被,舒舒服服地躺下——生气有用吗?一个落魄家族的小少爷,没被下药绑在床上强迫就不错了!

与其自怨自艾,不如想想和封老三成婚以后如何逃跑。

白鹤眠心底住了个素未谋面的熟客,即使未来没有再见面的可能,他也不想在封家的深宅大院里蹉跎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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