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10)
大董示意桌子上有糕点可以吃,边问道:“我记得你大学毕业后不是不玩音乐,去了英国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嗯?”我大学毕业后去了英国吗?向阳想。但是他没有说出来,毕竟没必要让大董也为他担心,“啊,回来一段时间了。后来有了机会就又玩音乐啦。”他尴尬地揉了揉头发。
“是这样吗……”大董有些怀疑,但也没有再多问什么,“哼……好吧,你这小子,要不是我在微博上看到你的话题热搜,还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呢。今天晚上我请吃饭,咱们好好叙叙旧——安吾也一起来,好吧?”
闻言,安吾直起身子,欣然点头。
这是安吾第一次接触大董。他以前都是在电视里,网络上看到这个憨厚的大叔对着镜头絮叨,有时候甚至让主持人都插不上话来。那时候他还只觉得挺有意思,但直到坐在他身旁后才发现,这是多恼人的本领啊!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转到正题呢?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眉头也无力似地依偎在一起。他用手肘悄悄顶了顶向阳,向阳转过头来,脸上也挂着无奈的笑。他也已经有些接不下话了。
“哎呀,阳啊,你都长这么大了。记得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还是穿着校服的高中生呢。”
“嗯,是啊……”原来我们高中的时候就认识了,向阳暗暗吃惊。
“我还记得你那时候参加全国原创音乐大赛——我就在台下跟旁边的评委说,这孩子以后不得了,不得了啊。”大董眯起自己的小眼睛陷入回忆,发出一阵遗憾的叹息,“没想到你后来居然弃权了……话说你现在该告诉我原因了吧?你当初到底为什么弃权?我那时候还特地去你学校找你来着,你这家伙,果然还是喜欢音乐的,我就知道!”
说到这儿,他快活地伸出手揉了揉向阳的头发。向阳眯起眼睛,感觉大董的手厚实又温暖。
那个国家级的比赛,我选择了弃权吗……向阳听着大董絮叨过去的事情,低着头试图回忆起这段被抽离了的往事,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但更多的是一种逐渐上涌的隐秘的苦涩,把他的心紧紧揪住,拉扯着向后退去,像海浪被抽离沙滩,重又跌入深海。
他看着桌子上的合同书,开始迟疑了。
旁边,安吾故作无意地清了清嗓子,端起面前的茶水喝了一口,成功引起大董的注意。他看了看时间,想起了这次见面的主题:
“啊,对了。你们先看看这份合同——你知道,去年我们朝娱因为‘某明星’的丑闻股价暴跌,差点就撑不下去了。后来有个生意人——我也没搞清楚他是不是做生意的,收购了我们百分之五十二的股份,所以我们才撑了过来。我的意思就是,现在在这里我只能算是个老二了,要是你们有什么别的需要,向阳啊,我尽量给你们争取。”
安吾之前在新闻上看到过朝娱股价暴跌后被收购的事情,因为他从来没有在媒体上正式露过面,所以他一直挺好奇那个老板是谁,便开始追问大董。反倒向阳并不是很关心这个,拿着合同开始认真翻看,似乎只要大董在他就放心了。
“老板吗?他其实好像不太关心这些,而且他主要的活动范围似乎不在国内……我不怎么看见他。说白了,大部分的事情都还是我在打理,跟从前没什么两样,只是最后拍板的人换了而已。”大董无奈地耸了耸肩。
“只是为了钱么?真是势利。”向阳啐了一口。他这时候已经放下那沓密密麻麻都是字的纸,拿起桌子上的蔓越莓曲奇嚼了起来。
“哎呀,那倒不能这么说。”大董想了想,接着说道,“其实我也不太了解他……不过呢,在约你们见面之前我有把你们的作品发给他看,询问他的意见。他倒是很欣赏你们呢。”
“怎么说?”安吾问。
大董憨憨地笑了两声,说道:“他跟我说,你如果要签下他们,那就要负责到底了。”
向阳眨眨眼睛,不明白他的意思。
“也就是说,他叫我当你们的经纪人。”
对面两个家伙的下巴差点掉到了地上。
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敢这么大材小用地驱使这位在乐坛叱咤风云了十几年的老前辈!哎等等,那他们现在坐在这里,不就说明……
“您答应了?您要当我们的经纪人了?”安吾惊讶得声调都变了。
向阳也瞪大了眼睛屏息以待。
房间里只剩下秒针的滴答声,像怪诞的后现代慢摇在空气里流淌。
大董把面前的合同书轻轻推过去:“这个选择权是你们的。”
晚上,在市中心的边缘,在后街的酒馆,在闪烁的舞厅球灯下,蓝调和朋克混杂着碰撞进同一杯吉普森,辛辣的气味麻痹着控制记忆的大脑皮层。
今天是特别的一天。追梦青年们的人生开始走上轨道,迷失者遇见了第一个与他过去相关的人。
向阳已经有些醉了。他迷离地看着面前大董的嘴唇翕动,却听不真切那已被喧闹声挤压到边缘的话语。
“高中的时候……在学校……活跃……“
“还有……一直……那个朋友……怎么样……后来……”
我高中的时候,在学校很活跃吗?
哪个朋友?我朋友很多呀。
大学毕业后,我去英国定居了吗?
为什么放弃音乐,我并没有放弃呀……
你到底在说什么?那不是我的人生。
眼前大董翕动的嘴巴被拉长成模糊的电线,头顶间歇闪烁的霓虹扎着疲惫的双眼。
他恍惚间听见自己大声嘶吼,可耳畔里的声音却渐行渐远。
“别说了……就这样吧,就这样吧……”他使尽全身的力气推开扶着他的安吾,在满是垃圾和烟头的地上吐了起来。
两个月后——
随着签约的完成,媒体上铺天盖地都在宣传这对由大董亲自操刀打造的新人组合。安吾说,我们起名叫鲸先生s吧,因为我听见的你歌声就想到鲸,驰骋在深蓝色的海洋里。向阳说好。于是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鲸先生s”四个字一直占据着微博热搜榜的头条。
一个月前,朝娱发布消息,鲸先生s将会在在本市知名度最高的冰地酒吧举办第一场演出。这是向阳的意思。他说他喜欢酒吧的氛围,大家挤在一片小小的空间里,在音乐里不分彼此。
“向阳,准备好了吗?”
安吾调拨了一下琴弦,抓过桌子上的水仰头下去,深深呼了口气。其实他们在出道之前已经有过很多在夜场唱歌的经历,冰地也算是他们的地盘了。可是这次他们是以一个新的身份站在那个舞台上,这是他们的第一步。
向阳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下头,随着安吾入场。
舞台下人声鼎沸。
熟悉的人,陌生的人,站着的人,坐着的人,随着他们的进场爆发出一阵欢呼,大声叫喊着他们的名字,直到欢腾的空气随着头顶渐渐黯淡的聚光灯沉淀下来。
然后,一束暖光灯重新打下舞台,照亮了舞台中央怀抱吉他的向阳,还有右边背着贝司站在电子琴前的安吾。此时向阳第一次抬起头认真地朝台下看了一眼。
除却失去记忆的时间,他有多久没有从这个角度看向人群,有多久没有听见这些满怀期待的屏息声了?他闭上眼睛,这几天积累的紧张情绪像地上的尘土被风吹散一样消失无踪,而今内心被熔岩一般浓稠的暖流包围着。
琴弦拨动着氤氲的空气,向阳清亮的歌声带着所有思绪飞向雪白色的群山,之后安吾低沉的嗓音又带来森林中潮湿土壤的甜味。
向阳闭着眼睛,他站在自己的象牙塔顶,他的世界里只有歌声。
一曲终了。
酒吧里鸦雀无声。
他睁开眼睛,转头,和安吾相视一笑。
“谢谢。”透过扬声器被放大的话语,震醒了台下沉醉的人们,接着是热烈而长久的掌声。很久以后人们还会回想起这一夜,还能忆起耳畔边初春微凉的湿气,这是新自然主义音乐开端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