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无可退+番外(16)
太阳终于要落山了,夕照给南国的雨林镀上了一层金边,透过飞机的窗子看下去,那些茂密的巨大的植被丛,显示出迥异于北国的生机。巨大的铁鸟缓缓下降,落地。陈献云打开手机,向珂的表情包一个一个跳出来,亲昵又激动。
“壮劳力回来啦。”陈献云回复她。
“么么哒,”向珂打字道,“今天先来我家凑合,过几天星星到了,我们一起打清水边炉。”
从宝安国际机场到龙华,需要绕个大弯,先搭11号线回到市区,再转4号线向北。四号线一如既往地嘈杂,因为要途径深圳北站,往往能看到务工人员扛着大包,迷茫地挤上地铁,又随着人流下车。
这样的景象在北京已经甚少会遇见了。
向珂用手肘怼他,“呐,星星和我说,你在北京吃香喝辣,还和著名女演员出双入,怎么样,回来咱们城中村,是不是不习惯了?”
陈献云赶紧摆手,“哪有,珂姐你就听阮星诒那货乱嚼舌头,她自己还泡在三里屯不走呢。”
向珂说:“星星难得回国嘛————对了,我听星星说,你和男朋友怎么回事,又掰了?”
陈献云不想多说,敷衍道:“他出轨喽。算了算了,过去了。”
向珂赶紧安慰,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又说可惜是在北京,要不然她一定叫姐妹们一起帮着出气。
那场面一定很好看吧,陈献云自娱自乐地想着。
阮星诒到了之后,他们和机构里地其他几个工作人员一起吃了顿饭,陈献云也拿出零食给大家分了,都是高档到进口产品,仿佛再一次坐实了陈献云在北京“腐败堕落”的传闻。只有阮星诒猜到内情,小声说这什么糖衣炮弹,陈献云无奈道,有本事你不要饿鬼一样,一个人吃半包巧克力。
一群人笑笑闹呢、增增减减就敲定了原先的计划。阮星诒帮忙联系了另外一个同样服务外来务工人员的NGO,他们一共三个小组,每组两个人,分开进厂。陈献云和阮星诒麻烦些,因为两个人身份证上写的籍贯都是大城市,只好合伙编了个小情侣为爱离家出走的狗血故事,希望能蒙蔽到招工的负责人。幸好她们机构里有过去在DL的厂子工作的女工,由她介绍,想来没太大问题。之后就是更换服装、手机,两个博士候选人经过大家的恶意打扮,出门时已经灰头土脸,阮星诒拽着身上紫红色的文化衫,上面的英文单字还拼错了字母,简直欲哭无泪。
“等我们回来要请客再打一次边炉啊!”她做出凄凄惨惨的样子,抹了把并不存在的泪水。大家笑闹着说好,送两个人往地铁站走去了。
第12章
中介意外地好说话,现在是旺季,上游急催订单,陈献云和阮星诒一来就签了劳务派遣合同,一个月的培训被压缩到三天,然后直接进厂。阮星诒签合同时差点气得捂不住马甲,“这里,还有这里,我操,都有问题!”
陈献云劳动法远不如她熟,但也皱紧了眉头,他指着其中一条“确认是否存在身体危害例如高分贝噪音和辐射”问阮星诒,“这里直接被填好了无危害,你是要去做抛光吧?抛光会没有高分贝危害?”
阮星诒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挠头,“那能怎么办,戴着我的bose主动降噪耳机上流水线?耳机我买的时候三百英镑,厂里一月工资,”她伸出两个手指,晃了晃,“两千三百九。”
陈献云就笑,笑完了也没办法。大巴开过来了,他们和一群职校的实习学生工一起被塞进车里,送货一样朝工厂驶去。工厂大门上挂着红颜色的横幅:“除非太阳不再升起,否则必须完成目标 ”。陈献云冷笑了一声,他想起过去在电缆厂的车间墙上看过的口号,“只有执行纪律”,这仿佛一场比赛谁更狂妄的文字游戏。
工厂的自动推拉门慢慢关上,门口站着的河南保安努力装出专心致志的样子,在虚空中挥舞手臂。他在指挥什么?不知道。太多的时候人们不得不假装工作。陈献云回头看去,低矮晦暗又芜杂放肆的城郊风景远渐渐远了,连灌木都被分割在另一个世界。工厂内部一片俨然,灰白,他拿出工卡,随着人潮一道门一道门地刷过去,嘀——嘀——,绿灯亮起来,电子门打开,有时也会出现嘟-嘟-的声音,一切金属制品都不被允许携带入厂,包括手机和皮带扣。一个粗心大意的学生工手足无措地站着,检查人员的口水飞出来,喷在他脸上。陈献云什么都没说。
更衣室也是寂静的,男人们脱下衣服又穿上,没有人对同事赤裸的身体发表言论,无论打趣还说歧视。呼吸着这样枯索的空气,陈献云甚至忘记了羞涩。换好工作服的人们看起来都一个样子,麻木的脸们站好了,苍白的脸们也站好了,睡眠不足的脸们?OK,也站好了。线长走过来,那是一个焦黄色面孔的小个子,“过得怎么样!”他问道,但人人心里清楚,那并不是一个问句。
“好!非常好!非常非常好!”
陈献云和其余一百多张脸一起这样答道。
然后流水线转动起来了,陈献云要做的不多,拿下零件,扫描,切割,放回去。精确到秒。八点、九点、十点。
十二点。食堂。刷饭卡。嘀——饭是一荤一素,素的是萝卜,荤的是鸡蛋。几个学生工抱怨着,吃不饱啊。巡视人员走过来,“再说,再说找你们校长。”
一个染了黄头发的学生对巡视人员的背影做了个鬼脸。他坐在陈献云旁边,“嗨哥们儿,也是被你们校长操他妈骗来的?”
陈献云想起他们那个戴着眼镜,三七分头发的院士校长,儒雅,精英,官僚,保守。给社会学系一直拨钱。他点点头,“可不是呢,妈的。”
黄头发说:“交个朋友,我,李欣。”
“陈献云。”
交流的欲望只有这么多,像水瓶里最后的一点水,倒出来,没了。
下午的工作和上午没有任何区别,一点、两点、三点。晚上八点,收工了。陈献云发现自己什么都听不清,刀片切割金属的声音仍然回荡在他的耳蜗。配发的海绵耳塞没什么用处,何况天气太热,谁都戴不住。
线长突然出现,要求所有人起立,他短粗的手指指着陈献云的脸,“你!看什么看,说得就是你!干活儿这么慢,你错过了几件?时间是什么?是金钱!你是在浪费老板的钱!看看墙上写的什么,现在就给我做检讨!”
陈献云心里念叨着,这是在田野,田野。他说:“对不起,我浪费了所有人的时间,我浪费了老板的金钱。我错了。”
线长又抬起手,陈献云看见他手指上的金戒指,像香肠末段黄色的铁箍,“你没吃饱啊?大声,让全车间人都听见。你以为自己是谁啊?老板发你工资是让你偷懒的吗!”
陈献云于是努力抬高了嗓门:“对不起,我浪费了老板的钱。”
他很奇怪自己竟然没有哭,他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有些好笑。陈献云想起了那个老男人,就在前一个月,那个叫于凤岐的公司老板还陪他一起看了许久的电视连续剧,看剧时他们什么都不做,只是盯着屏幕说蠢话。于凤岐会因此损失金钱吗?他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再去想他了。
晚饭仍是萝卜,或许是中午剩下的,炒蛋有些冷了,食用油在喉管和胃里腻着,和他心里淤积的陈伤与块垒融在一起,陈献云阵阵地感觉窒息。
他甚至没吃完就回到了宿舍。刷卡,嘀——宿舍是八人间,肮脏,混乱,地面都是黑色的污渍。一半人去上夜班,一半人在床上躺着。16岁的李欣是唯一还有精力的人,正拿着手机开黑。百忙之中他友情赠送过来一个眼神,看陈献云脸色不对,李欣对着空气喊得一波三折,“嘿,新来的哥们儿你怎么了?”
“吃了饭胃口不舒服。”
“正常,妈逼,比学校还难吃,啥玩意儿哦。我桌上有面包,拿去吧,不用谢,刚来都这样。”
陈献云吃了两口,防腐剂和糖精都稍显过量的碳水化合物反而让他好受些许,他收拾了东西去淋浴间,再次刷卡,嘀——水卡里的钱飞快地下降着。他看见地上爬过一只蟑螂,想叫,又没有力气。
洗完澡出来,他看阮星诒发了一条微信,“不能互串宿舍,已死,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