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月入怀+番外(125)
时间一天天逼近,在西班牙停留的时间远远超出我的计划。到了分别的时刻,我跳到他怀里,看入他的眼底。
“从这里到摩尔曼斯克,之后,很少有不冻港。这条线路很危险。”我说。
“好望角风浪穷恶,热带飓风给航行造成巨大威胁,这条线路很危险。”他答。
“你跟我走吧?”我问,他嘴角依然是一抹笑,清清浅浅,摇头。
纵然我是烈火,也无法燃烧一座冰川。
“离开西班牙内海,我会遵守承诺,不再爱你。”
“我也会相信佛祖,第一个忘记你。”
我扬起那件大象图案的披肩,宽大的布遮住两人的大半身体,我们在巴塞罗那港口告别,热情地拥吻最后一次。
他放下我,我才说:“回国之后,我去找你。”
老陈只笑,“一切都捉摸不透,一切都没有定数。”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遇见老陈,像喝了杜松子酒大醉一场,酒醒了,他成了虚幻。
5.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回国后的一天深夜,我加班工作回到家,突然想起老陈,于是躺在床上给他发短信:你还在旅行吗?
——不,回到故乡,收了一个学生。
——是吗?多大了?
——十来岁的小姑娘。
——有个小姑娘陪着你,也不错。
——有点吵……但是,确实不错。
我就这样断断续续地和老陈聊天,有一回过年,我正好有工作来到他的城市,我发消息给他:我来你家找你。
他很快回了一个地址,我折腾了一路到他家,敲门,没有回应。
他发信息:我在外面,很快到家。
我坐在昏暗的楼梯上,有一刻恍惚地觉得我们像是同居的普通小情侣,我就每天安安静静等他回家。不过老陈一定不会这么觉得,你知道,艺术家不太把他们可贵的心思花在这些琐碎的情感上。
他背着画板回来,一身户外的冷气和风尘。感觉还是三年前那个样子,只是这是大冬天,他穿着长风衣,黑白灰格子的围巾松松散散地垂下来。楼道的灯光倏然亮起,我站起来,没有打招呼,就看着他,等着他说什么。
但老陈是个怪人,我早就习惯了,他打开门示意我进去。
我细细打量他屋内的陈设,该怎么向你描述才好呢?艺术家的房子里,是颜料和熏香混杂的味道,老旧的红木椅,砖红色书架,窗台的七弦小筑和几个石膏像,老式录音机,一整箱的黑胶片,以及素雅的浅灰窗帘,上面的花纹是千年前的马车。石英座钟旁摆了很多佛教徒喜爱的东西,转经轮,法器藏铃,《藏本愿经》。
最近两年,我刻意去了解有关绘画的东西,看了无数本美术鉴赏书,也走进他名气大过半边天的美术圈。令我惊讶的是,知道老陈的人很多,知道他就是老陈的人却很少。所以关于他的过往,近两年来辗转多处费尽心思才知道一些。
我回头看他,才发现老陈就站在我身后,我一转头,两人之间只有令人心跳的距离。他没说话,我们相视沉默。
“好久不见。”相隔两年的第一句问候,我们没有了当时的亲密,毕竟曾经对佛祖承诺,西班牙的分开结束了一段美丽的爱情。
他不说话,伸手揉揉我的头发。
“给我看看披肩,我想念它很久了。”
老陈走进卧室,从落地挂衣架上取下披肩递给我,我将脸埋进去,淡淡的烟草香,是他的味道。我想的是,放在这么明显的地方,是不是每天一睁眼就会想起我,想起我们令人醉心的异域旅途。
我抱着披肩纵身一跃趴到他松软的床上,他抬头看我,我第一次从他眼里看到这么深的笑意。“我今晚睡哪里?”我抬起头望向他。
老陈看着我正摩挲被单的双手,“你不把我的被单攥坏的话,可以睡这里,我睡客房。”
“好的!”我翻过身四仰八叉地躺在他的床上打量他的房间,半晌,才明知故问:“墙上挂的画怎么都是黑白?”
他也抬头去看:“是水晶兰,没有叶绿素,所以是黑白色。”
真压抑啊,这些画。我手一指对他说:“我要画这个,送给你。”
老陈安静地调颜料,我不满,“我要画彩色的。”
那一刻的我对老陈作品的认识停在世人所看见的光、影、色彩和西方文艺复兴时的风格。可是我也凭着对他这个人的认识尽力去猜测他每一幅画在表达些什么。
结果当然并不好,你要知道,我幼儿园参加小朋友绘画大赛都只能得一个安慰鼓励奖。我努力用到他调好的每一种颜色,最后纸上和东北乱炖没两样。停了笔,窗外不远处烟花窜上天空,霎那燃尽浮华绚烂。
我关上灯,和他并肩站在窗前,烟花的光瞬间照亮室内,又瞬间如退潮般归为寂静。我突然开口,“当年的纵火案你是受害者对吗?”
身边的人只有一瞬的惊异和漫长的沉默。
“你本可以去查清事实,为什么要说是你做的?”我转头看他,老陈的眼里只有冰冷淡漠。
“你儿时遭受的山体滑坡根本不是意外,你的作品都埋在废墟里了是不是?”他并不乐意听见这些,突然靠近用力,我一下子撞到他怀里,话语被吞没在绵长深入的亲吻中。我没见过这样的老陈,像大醉了一场似的冷漠而暴戾。
我推开他,“还有那次画展,被诋毁是牢狱里待过的人的作品全烧了个干净,你怎么不上诉不反抗?”他的脸近在咫尺,目光清冷地看着我,压着怒气低语,“不要说了。”
我摇头,看着他已发红的双眼,“你为什么从来不为自己辩解还要去承担所有的不公?”我握住他的手腕,上面的三道吓人的粉红伤痕蜿蜒着,“你只穿长袖衫就是为了遮住这些疤痕,不是吗?”
我将他的袖口一把推到手肘以上,上面精细的文身因为时间久已呈灰青色。我的手指覆在上面,一瞬的温存,忍了许久泪水在此刻泉涌般流出来。他手臂的图案是被毒牙戏弄过的水晶兰,一朵一朵绝望绽放。
而他只用愤怒的亲近一遍遍警告我,“不要说了。”
他没有回答我的任何问题,在他的沉默和浓墨般的眼睛里,我看见了想要的答案。
“陈淮灵,为什么我现在才遇见你。”
我更乐意把两人在那天的相见叫做夜里的幽会,留给我的不仅眼泪,还有亲吻,也是不错的回忆。
6. 三千繁华,弹指刹那,百年过后,不过一捧黄沙。
老陈不会知道我的业余时间都在做些什么,好在我的付出有回报,他逐渐愿意敞开心扉和我说些话。有次我来南方见他,我说:“我们去旅行吧?就我们两个人。”
他正在厨房做饭,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去哪儿?”我靠着门框,看他切土豆片,画家的手很稳,切得厚度都一样。我说:“去世界的尽头。”
他回头看向我,笑,“你究竟在做什么,你知道吗?”
我点头,也笑,“当然。”
我终于能够明白为什么曾有人告诉我老陈是个危险的人。他一定吸引了很多女人为他奋不顾身,对他的故事和人生深深着迷。可是就像飞蛾扑火,倾尽感情,落得两手空空。最可怕的是,心知肚明,却心甘情愿。
后来,我们在春天到了乌斯怀亚,这个被称为世界的尽头的地方。我想,到了这里,就需要做一些大胆的事情,比如在公路旁当着所有人相拥深吻,就像从未被世界爱过,也从未被世界伤害过。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梵高割掉自己的耳朵,绑着绷带纱布画自己的头像。我突然说:“要是你要做一些为艺术献身的事,起码先让我明白。”他只笑,不看我,“你都已经明白了。”
“我好像还没有和你说起那个学徒小姑娘,”他说,“我的确有不堪的过往,在多年前的大火里,她是我救出的唯一一个人。那时她还很小,直至今日,并不记得这些。她长大后我答应她的母亲教她画画,也算是场救赎。”
作为信佛的人,他深知清规戒律,也遵从自我的一套生命法则,我曾经忐忑地认为某一天他会踏入寺院做比丘,或者某一天在家里开始持斋戒荤腥,写上“五戒十善”的大字挂在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