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野心(62)
纸袋里是本《局部解剖学》,人卫第三版。
他有种突如其来的预感,从天灵至脚底将全身贯穿。手指搓开封面,书页在风中摇摆,但字迹清晰。
“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是他刚进大学的笔迹,那时候尚且一笔一划写得端正,青涩又朝气蓬勃。
严奚如豁然开朗,终于浮现初见画面。是那日压低的帽檐,厚重的镜框,他把厚厚一本书扔进俞访云的怀里。不过是心血来潮,送出去自己就后悔了,但那小孩把他的书抱得紧,如获至宝一样。
……严奚如也重获至宝似的,把那一页纸紧紧攥在手里。过去所有的好奇,困惑,谜团,如今都有了答案。在撞见这几个字的时候,和七年前的俞访云久别重逢。
他早在一开始就与他相遇。
谁会那么多年茫然不知?只有他严奚如这个傻子。树叶飘下来落进扉页,瓢虫从叶上扇翅飞走,都在嫌弃他蠢笨到了家,但凡能聪明一点,第一面就该讲给他听。
“原来我绕了一大圈,终于找到你。”
俞访云邻近傍晚才从医院出来,到学校的时候,夕阳都被夜色稀释成了无数分散的光点,洒落在地面和身上。操场上也没什么人了,他踩着金光跑向严奚如。
“约我来操场做什么?”
严奚如坐在草地上仰起脸看他,问得直白:“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俞访云一怔,仍是茫然状,却被严奚如拽到了草地上,跌进他的怀抱。“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我的?”
严奚如刚才坐在人来人往之中思考至天黑,所有诧异一点点拼凑成了时光中那个空白的轮廓。回忆这次和他相遇之后的每一个细节,只要细细思索,慢慢拼凑,是足够他窥见一条蜿蜒细长的脉络的。俞访云始终站在路的另一头招着手,他却现在才认出他来。
那人撑着自己的胸膛,仍是不发一言,任由平静呼吸卷起千层海浪。
“你还有什么计策没使出来的,我都想试一试。”严奚如笑着说。
俞访云却转身就从他怀里滚走——原来是走为上策。
严奚如将人箍得牢,两个人在暗淡的草地上打滚,越抱越紧,俞访云的后腰都被撞痛:“光天化日的,这里那么多人,你疯了?!”
“哪来的日光,天都黑了。而且我们在谈恋爱呢,下了课手拉手来滚下草地,很过分吗?”严奚如滚到他上方,锁住他目光,“你让我去找乔谦拿书,不就是要在今天告诉我,我们早就见过。”
俞访云扭开视线,算是默认。
许是看他近日心情沮丧,或者是终于愿意坦诚面对他,哪种原因都不重要。严奚如说:“我很开心,很开心你愿意告诉我。”
“究竟什么时候喜欢我的?”严奚如贴着他问,非逼着他亲口说出那个回答来。
俞访云顿了片刻,然后坦白:“四年前。”
这个答案让严奚如又惊诧一回,“不是七年前吗?不是我借你书的那一回吗?”
“……七年前我连你长什么样都没看清楚,难道我会因为在福尔马林池旁边听你说了几句话就对你心动吗?”俞访云说得强硬,但不敢和他对视,不知几分真几分假,自己都解释不清楚。
是他抓着自己手的刹那,还是撑着讲台说那番话的时候,还是他挡在自己面前的时刻,还真就是……第一眼。
严奚如又用鼻尖来蹭自己额头。俞访云无可奈何,抬头凑上来亲他,星光正好落在眉眼之间,舔尽唇齿,唇分开又粘上,没完没了。整片操场,整个校园,整个晚上,他们也是偷亲次数最多的小情侣。
终于轮到俞访云在上面,撑着草地垂下视线:“很早就开始,到很远之后,都是的。”
严奚如将他拉进怀抱,咬住上唇满满一抽屉的心动,都换作了亲吻还给他。
将所有存在的不存在的回忆埋进爱意。被人喜欢这件事上,俞访云是个笨蛋,可喜欢人这件事上,他又是唯一的天才。两相抵消,配自己正好。
“为什么不早一点来找我?”
俞访云眨了眼:“我不能确定……你会喜欢上我。”
严奚如指尖抹过他眼角,以虔诚之姿:“不管什么时候遇见,不管是哪一面,我都会爱上你。”
境遇随时间迁移,人时常被打磨,被蹉跎。但珍贵的是,他的豆蔻依然保留着有棱有角的千百个面。
那就慢慢一辈子,慢慢与他的每一面都相爱。
第42章 追鱼
那本系统解剖书, 成了严奚如近日最爱的读物,查房之后, 下了手术,时不时拿出来翻几下,嘴角还噙满傻笑。旁人一靠近就紧张地合上封面,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本皱巴巴的旧书里藏满了情话。
藏起的是俞访云密密麻麻的笔记, 大到标题小到图片标注, 他都有记号。以前处方写得随便看不出来,严奚如翻了这本书才知道,有些人笔迹潦草看起来像些样子, 一笔一划起来, 就是小学生字体。而且俞访云的楷体字写得混圆,形状和部首都是一颗颗豆蔻。
严奚如心里觉得可爱, 又忍不住调笑他:“你都是拿圆规写的字吗?”
俞访云上来便抢那册书,抢不过,气鼓鼓地走了。
之后普外科的人事调动频繁,蒋一刀升任的消息定了下来,本来大家都以为严奚如白捡了一个主任当。结果忽然小道消息横出:省医院肝胆外科主任楼建军要调任来桐山。
今日传闻终于尘埃落定。楼主任不仅自己来了,还带来了手底下所有的医生和博士,以普外科主任的身份空降桐山。
至此,科室所有医生的派系全部重新洗牌, 原本空闲的新楼层也被普外收入名下,病床数量和医生团队瞬间壮大。众人看到严奚如主任的眼神都带了同情。高级职称近在眼前,空降了这么一位外院的大佬, 手下那么多人来分摊原本就捉襟见肘的资源。
煮熟的鸭子带着锅都给飞咯,严主任实在是太惨了。
严奚如看起来浑不在意,他知足常乐,手下只要有个江简就好。虽然江医生看着粗手粗脚不太靠得住,但关键时刻值得托付,比如护士站发箱水果,整个办公室属他撒开腿跑得最卖命。
严奚如下了手术回到办公室,满意地清点了码在门口的几箱红富士。他不过抬了两箱水果到车上,回来却觉得腰部酸胀,脚步都有些飘忽——难道最近太欲求无度了吗?可俞访云忙得脚不沾地,哪里给他什么钓鱼的机会了。
“俞豆蔻一天到晚都在忙什么……”严奚如舒展了一个懒腰,瞄见江简桌上放着的节目单,接来一看,名字里竟然夹了他们家的那位。
江简介绍:“对啊!医院今年的周年庆上,还有我们自己的表演可以看!”
严奚如看那印在最中间的三个字,尤为不爽。好似这名字现在只能由他来瞧,黄灯下锦被上,鸳鸯帐里,一笔一划的让他仔细瞧。
遂即又一想:“那豆蔻能表演什么?上台去给人搭搭脉啊还是报中药名?”
“唱一首歌不就挺好的嘛,俞大夫戏唱的多好听。”
话音刚落严奚如就把那纸揉成一团砸在了江简脑门上。“你敢让他唱试试?!”
“你是哪里来的暴君啊……”江简揉自己的额头,“刷票是你刷的,封的也是你的帐号,现在又不乐意了。俞大夫真无辜,自己说不定都不乐意去呢,就这么被你玩弄在股掌之间,唱不唱都要遭你骂。”
严奚如才想明白一切都是自己做的孽,要不是那个什么投票第一名,俞访云也不会被强加这一环节。这么一想,严大夫后腰的]酸痛登时更严重了,瘫到椅子上——方光明和孙其保不准,真想把俞豆蔻打造成这破医院的头牌,往来逢迎,真是他妈有眼光。
这天夕日融融,阖家团圆,严成松难得在家吃饭,严奚如在他旁边凳子拉了一半,又走远几步坐到斜对面,捂住后腰仍然觉得硌得慌。
“听说省医院肝胆科那主任到你们医院去了,还把人都带去了?”严成松不动声色瞟来一眼,“那他们自己不就空了吗,谁做手术啊。”
“是,手底下的医生研究生博士都带来了,二十多个人。也不至于没人做手术,省医院外科的病床数是我们的两倍,这么大一医院。没了谁不能继续转啊。”严奚如心里嘀咕,他爸怎么这点小事都掌握,看起来最近医疗行业普遍不景气,厅长都有时间回家来打听这些有的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