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野心(37)
晚上他在诊室吃饭,护士进来端了盒鲜牛奶过来:“严主任又吃盒饭?我们那儿人多点了鱼锅,要不来吃一点?”
严奚如抬头:“隔壁今日值班的是谁?”
“今天真奇怪了,你们一个两个都换班,内科那儿也是替王主任顶班的俞医生。”
严奚如推开隔壁诊室的门,暖气充沛,把俞访云吹得脸颊泛红。他身边坐了个不认识的小孩,应该是新来的实习生。
一见到他,俞访云便放下了筷子,这么多天第一次喊他:“师叔?”
这声毫无准备,还没来得及层层设防,喊得自然,嘴边还有一粒米饭。严奚如终于择出一点以前乖巧豆蔻的味道,两三步跨至俞访云面前,放下一盒借花献佛的牛奶:“给你的。”
俞访云诧异:“这是我买来的。”
严奚如轻叩纸盒:“那这个呢?”下面是一板草莓薄荷糖,俞访云接过不知道说什么,又喊一声师叔,这回绵软还似往常。那时候他再冷落人,只要师叔给一点甜味就变回粘人的豆蔻。
“怎么办,再没良心也得顺着。”严奚如用手背碰碰俞访云的额头,转身就走了。
边上实习生看不懂这出戏,只打听:“为什么今天又是俞老师值班,昨天不是才下夜班吗?”
俞访云捏紧那薄薄糖盒,终于笑了一下:“没什么,因为我想看病。”
他在电梯外听到严奚如一句话,转头便来加班,好不积极,面上还要装得与他云淡风轻,隔海相望。
计划都经得起推敲,他的心动恣肆,但爱自生怯意。
外科大夫在急诊本就碰运气,若运气好没有手术的时候还可以去睡一觉。只有隔壁诊室始终人来人往相当热闹,严奚如这边冷清,手上无事,也占着诊室不舍得去睡觉。第一次和他在办公室之外的地方相隔咫尺,总觉得氛围奇妙。
半夜来了一个八十多岁的男病人,说腹痛持续半日,但家属任何检查都不同意做,严医生触诊并无特殊,只好先安排进临时病床观察着。
听着窗外薄雨,严奚如摊开一本《听香室医集》,读起来似懂非懂,纯粹打发时间,竟开始点头打瞌睡。
忽听见隔壁喧嚣,护士跑来敲门喊他:“严主任!俞医生和病人打起来了!”
严奚如下巴都惊掉——那豆蔻能打人?宁愿相信寿寿会杀猪。
诊室门口一地的混乱,男人坐在散乱的病历上,嘴角一道淤青,正哭天抢地:”要命啦!医生打病人了啊!”
“你是人吗?!人都不算,先学会做人再来当病人。”俞访云语声冷峻,垂着的手背上亦有伤痕。他真的动怒,指关节按得噼啪作响,忽被另一面阔大手掌裹住。
严奚如沉声问他:“怎么了?”
俞访云手上泄了力气,声音也低沉:“是他先对小吴动的手。”
男人是刚才那老年患者的家属,实习医生去劝他们做检查,反被骂骂咧咧地一拳头砸了眼睛。“你们这群医生,病也不会看!我爸这么难受,就知道检查检查没完没了地检查!不就想赚钱吃回扣吗?我呸!打得就是你们这种医生!”
俞访云庭了抬脚便想踹他,被严奚如箍住了腰。这一回身份彻底调换,那一日当师叔替他出头,今日却甘心为他当一回和事佬。
“病还看不看?要看就赶紧听医生的去做检查!”严奚如挡在俞访云身前,一直按着他的手。遇上这种无赖不该忍气吞声,但那病人确实情况危急,“不想让他被你活生生拖累就赶快推去做检查!晚一步你爹这口气都攥不紧了!”
男人仍昂脖耍狠:“你们这些骗……”被严奚如一脚踢翻:“还挡路是吧?!你不推我推!”
这时候大爷的女儿及时赶到,先给了男人一巴掌,然后就风风火火地推病人去做检查。一场闹剧草草收场。
严奚如转身瞟一眼这喝了假酒壮胆的豆蔻:“那学生呢?”
“怕他害怕,关进值班室里。”俞访云闷闷低头,手往身后藏。
“这种人就是看医生年轻才敢挑事,你平时最冷静,怎么会接他的茬?”严奚如强硬举起他手腕,还好只是手背擦破块皮,“还学会打人了,俞医生出息了。”
“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对学生动手,”俞访云扭开脖子不与他直视,“而且我脱了外套才还手的……”
严奚如正蹲下来给他处理,听了觉得好笑:“怎么,披件白大褂就打不得人了?谁规定的?”
俞访云答得认真:“有人说过,穿了这件衣服,医生就只能救人。”
严奚如属实被他这愣头青的模样气到:“哪个二百五说的?要真有病人拿把刀在你面前画三画四,你还告诉他等等?让我脱件衣服再比划比划?!”
对面无辜:“那你还怪我和他动手。”
“我没怪你。”严奚如擦完一圈碘伏,在伤口上按了张纱布,终于软了态度,“我气的是,明明我就在旁边,出了事,你都想不到先来找我。”
俞访云一时无言以对。
“俞访云。”严奚如抬头看他,眼里折射灯光,语气都在恳求,“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是你唯一的师叔。以后冲动之前,先想想师叔行吗?”
——但世上哪有这样的师叔?一见师侄擦破点皮就心疼得抽气,会在光天化日里紧紧捏住师侄的小手,捏到掌心都冒着热汗。
俞访云半张开嘴看他,内线电话蓦地响起。那位患者检查提示胃底静脉破裂,路上就开始呕血,喷射量过大,直接推进了手术室。
严奚如立刻站起来准备去手术,走几步又折返,碰了碰那个从来摸不清装了些什么的脑袋:“我等下来找你。”
手术室里,麻师见到他便抱怨:“就说半夜怎么又来急诊手术,原来是你这位福星。” 又听说了楼下的风波,调侃着,“还好这次这家属手里没带着香蕉。”
严奚如不明所以:“什么香蕉?”
“多出名的笑话你都忘了,严主任可是被患者的香蕉砸到鼻血狂流过啊。”
“……”严奚如皱眉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一点。几年前他还是个主治的时候,病房有人起了争执,赶过去发现那患者正揪着几个来见习的学生不放。严奚如看不过去,拦在了前面:“你是来看病的,有火气也要冲着我们医生撒。”
“什么时候都不能对学生动手”,这话也是在那时候说的。
患者正在气头上,抓起床边的香蕉就丢过来。年轻又热血的严奚如怔站在那儿,鼻梁挨了重重一击,鼻血迸发。
严主任在医院的事迹不少,被人用香蕉砸出血算最荒诞的一桩,太过丢人,他自己先忘了。现在想起当时眼前血雾朦胧的时候,有个学生递上来纸巾,问他为什么站着不躲也不还手。
“她就顺手一砸,没想真的伤人,不然也不会是香蕉。”
“那要是真的想动手呢?”
“那就躲啊。穿着这身白大褂的时候,总不能真的动手,只能救人。”严奚如仰脖止住鼻血,只看得见天花板,“除非是真的抱了害人的心思。要能分清楚对方是恶意还是一时冲动,不然还是先跑为上。”
师叔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就是他这个二百五。
手术顺利,严奚如从手术室出来,病人家属等在门口,男人也向他鞠躬道歉。他只摆手:“你们该找的人不是我。”
男人握住他的手;“是是是,刚才那位帅哥医生呢。”
“还想打人?”
“不不不,我给他道歉,我不懂事!我无知!我对他造成的伤害一定负责到底!”
严奚如用帕巾擦擦手:“不用你负责,我负责就行了。”
走上楼梯的时候,窗外月牙已经挪到了另一边。诊室里的俞访云才看完所有病人,准备下班,叮嘱着学生回去的路上小心。“好,俞老师再见。”
严奚如在门口听见这一句,难免空落,以前日日跟他身后的小人,摇身就成了别人口中的老师。这太快了。
俞访云出门撞上他,视线闪躲:“我还想去楼上等你。”
严奚如自然地蹭了下他额头:“我答应会来找你,就多晚都会来找你。”
两人一同出了医院,依稀几颗星星挂在晨光背后,草埔正柔软。他择一处水池边的台阶喊俞访云坐下,肩贴肩地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