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野心(25)
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懵懂书生,还只是花丛中片叶不沾轻描淡写的看客。这戏不唱下去,真不知道自己演得什么角色。
走到转角正撞上那人,俞访云又替他捡起了滚到地上的钢笔,乖巧地喊了句师叔。他一礼拜没做表情了,门牙露出来都怕风。“你的敷料包忘拿了。”
棉纱被按得热烘烘,严奚如手指发烫,随口一句:“每次捡到我笔的都是你。”
俞访云笑出兔牙:“不是啊,是我在这里等你。”
严奚如一怔,见他头顶翘起一簇头发,又下意识伸手去压。碰了就觉得手下柔软,心情也松解。
原来戏里所有的情节巧遇,都可以用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来做笺注。
年味渐浓,病房门口都挂上了年符,护士长提着红灯笼来医生办安排工作:“下午抽签,都别乱跑,尤其是你严奚如。”临走又抛下一句,“大魏又住进来了哈。”
“谁?”严奚如眼皮一跳。
江简提醒:“你失忆了吗,大魏,你老相好。”
恨不能失忆。魏小昌,桐山全医院都认识的病人,一年十二个月能在医院待十一个,回家还得挑最短的二月。严奚如愁容满面:“他不是刚从心内出院,这回儿又哪儿要来开刀?”
大魏名声在外,不仅是因为在病房出现的频率,更重要的是全院皆知,他垂涎严医生已久。
大魏推着轮椅进来,热情洋溢得如同夏威夷的鸡蛋花,脖子上系一朵嫩黄的桑蚕丝巾,嘤咛道:“严医生~”这般娇嗔,怪不得护士长说他是严奚如养在医院的小情人。
鸡蛋花纠缠严奚如,江简伏到俞访云的耳边:“其实这个大魏也挺可怜的。他小时候得过脊髓灰质炎,留下个右脚畸形,在学校里没少受欺负,还有先天性心脏病,在医院待的时间比家都多,所以特别依赖我们。”
俞访云看过去,大魏的右膝关节有些挛缩伴足外翻,是小儿麻痹的后遗症。身上有残疾,说话又带女腔,几乎可以想象小时候遭受过哪样的恶意。
就这一张床,拖拖拉拉查了二十多分钟 ,大魏拉着严奚如的手不肯松:“严大夫,我给你写了首诗,想表达一下我对你满满的思念。”
严奚如后退三步:“不必了吧。”
可少年诗兴如同疾风横雨,张口便开始朗诵。
“雪落下的时候,悄悄地离开这世界。落在树枝上,一粒,一粒,像我对你的眷念……一滴,一滴。愿我,是那最后一粒雪花,落在你的肩头。连同枝叶脉络的颤抖,是我对你,深深的思念。”
一句三叠,和唱戏似的,可严奚如鸡皮疙瘩掉一地,没坚持到最后,疾步逃跑了。
”严大夫!“大魏呼唤他背影,转身寻求安慰,“为什么,是我写得不好吗?”
江简已经笑得坠到地上,只剩俞访云认真评价:“没有,写得很好。”
“抽签剩的最后一张签子,我给你放电脑旁边了啊。”护士长不忘操心,“严奚如!别再送笔了!”往年他不管抽到谁 ,一箱签字笔就给打发了,反正丢得快,都是消耗品。众所周知,普外科的医生好追,一支蓝黑笔就可以泡到。
诊室里的碎纸机坏了,严奚如打到护士站求助。护士妹妹进来的时候,他正弯腰收拾到处四周的废纸,雪花似的到处飞。对面来一句:“如果我是一颗雪花,也想落在你的肩头。”
严奚如猛然抬起头,一脸惊恐:“你哪里听来的?”
“你还没听吗?你相好的发在医院公众号上,亲自朗诵,声声入耳,句句动情。”
严奚如差些腿软跪在地上。
“严主任,我能加下您的微信么?”
“可以,扫这个在线问诊。”
“不是,我没什么事,就是……也写了一首诗,想念给你。”说着,男病人挑了下描得精致的眉毛,“我是你的雪花,也是你的思念呢。”
这班上得胆战心惊。严奚如进了电梯,又碰上平时不苟言笑的书记,闲聊了会儿:“下年院庆,你不代表你们科室出个节目?”
“我能有什么才艺,表演打手术结啊。”
“可以诗朗诵啊,”书记背着手上下打量他,“雪花在叶子上抖来抖去,是我对你的思念!”
严奚如:“……”
回到家,沈枝在客厅里转圈圈,放着毛阿敏的思念,边唱边跳步:“思念~积压在我的心头~”
严奚如已全然崩溃,捂住耳朵三两步跑上了楼,接起电话腿都软了:“求求你,你别思念我。”
俞访云一愣:“你已经知道了?”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知道什么?”
对面说:“我下个月就回十九楼了,本来说在外科待半年,但ICU那儿缺人,安排我早点回去。”
严奚如挂了电话,心扑簌簌地刮冷风。这么干巴巴的一个豆蔻,刚握出点温度就要被收回去了,当官的说得话果然都算不得数,尤其是方光明。他心气不舒,给中药房的同事发了个消息,把豆蔻上次给阿婆开的处方发了过去:熬成七付,明天我来拿。
中药房:你什么不舒服?
严奚如:心慌,胸闷,堵得慌。
中药房:这是膈下逐瘀汤的化裁吧,管心下痞硬结块的,你真要喝这个?
说到煮鱼汤,眼前又浮现起那豆蔻的脸。严奚如捂住自己胸口叹气:就喝这个。
中药房:好端端的怎么胸堵了,是不是大魏对你的思念深深深,一滴滴全落在心上,把你心给堵上了?
严奚如:滚啊。
他郁闷得连晚饭也没吃,登了两个病案,颓丧地往床上一躺。今天承担的思念太沉,压得腰都疼。沈枝在楼下喊他:“严奚如!你快递到了!”
深更半夜来送甚快递,心脏却扑通扑通跳得沉快。严奚如推开门出去,四周安谧,那个人独自坐在院外的花架上浸着月光,翘着膝盖,乖乖的。
豆蔻自己坐着总是不安稳,不是跷脚就是倚靠着旁边,严奚如慢步走到花架边。俞访云腰后一沉,是师叔坐到身旁噙着笑看他。“送快递?”
俞访云摇摇脑袋,又点头,伸出拳头手:“你的胸牌落在门诊了,护士捡到的。”
严奚如仍是盯着他:“就为了张胸牌,特地跑来找我一趟?”
俞访云抿紧了下唇,避免自己的兔牙露怯,可这样说话更没什么底气了,还容易咬到舌头。“你先拿着。”
“好。”严奚如却用大手覆盖住了他的拳头,严严实实。
俞访云手掌朝上摊开,对面非但不接,还伸开五指与他掌心相贴,视线也叠在一起。
贴掌对视,一个眼神汪汪,一个眼波脉脉,像谁和谁在紫藤萝花架下私定终身……手上牌子也黏糊糊的,不知道是谁渗出的汗。
胸牌都要在手心里化了,啪一声脆响,严奚如手心挨了一掌,东西也被胡乱一塞。俞访云扭开头——给个塑料牌而已,演什么《玉簪记》。
可他被打之后笑得更开心,手撑在豆蔻腰后,轻轻开始哼唱。用的绍兴腔调,音调在天上飞,但音色深又醇,叫人沉到湖底,周遭烦都漂远。仍是那两句——
“我经之四时,四时无常。我行至天地,天地促狭。”
“公子切莫慌张,那末我走山观水,为你铺就新的明堂。”
俞访云诧异看他:“你还记得这两句?”
“当然,我回去一字一句琢磨了好久,终于明白它选自哪里,”严奚如吹了声轻哨,“选自俞豆蔻写的,《豆蔻记·劝师叔笑口开》。”
豆蔻自己也开口笑。相视笑完,又不好意思起来:“随便哼的,不是特意唱给你的。”俞访云一下站起来,“我下半夜还要值班,先回去了。”
旁边一跑开,花架重心便歪了,朝前头栽去。严奚如跌到地上,紫藤萝铺了一身,心中却蓦然畅朗。因为那词中含章,只有自己听得懂。
那日之前,他把苦闷愁碌都暴露给他看了,于是俞访云在唱词里添了一句,告诉他——
“天地促狭,四时无常,都抵不过人心的辽旷。”
灯火又通夕,凌晨四点多,俞访云被护士叫起。七床是个肝癌的老年男人,孙女极其可爱,本来在过年前安排出院,近日肝功能急转直下,病情危重,看样子又是要在病床上过年。
伤口渗了一圈血,俞访云拉上帘子给爷爷换药,小女孩站在外面问:“俞哥哥,我一周没见到你啦。你是去陪女朋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