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相+番外(64)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 我只能点头。
这些事情我已一概论为意外了,他是无心之过,有心的是悯枝和白鹤。如今两人各有下场, 尘埃已然落定,我也不想再把这尘埃扬起来,扬的满头满脸满身。
“喝杯茶吧。”
我自寻了茶壶来,移开残酒, 替若白斟了一杯。
“你什么时候离的京师?”
其实很多事情是禁不得细想的。
只是我一直不大愿意去细想, 想的太认真太细致,知道的太多看的太透, 有时候也不是一件好事。
譬如我还在平湖郡的时候,曾经接到过凤相的一封信。
整整用了三页的长度, 而第三页只说了一句话:若白尚好,望君安心。
倘按脚程去推测,要让若白与那封信前后脚到我这里,若白必然得早于那封信动身。如今若白说他被尹川王赶出王府,连身契都还了他,显然并不是凤相所说的尚好。
那么,是谁说了假话呢?
我从未怀疑凤相。
我也不想怀疑若白。
只是,从若白去参加九曲诗会那次开始,他对我的表现就太刻意了一些。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栖霞馆里朝夕相处时都没有,为何到了尹川王身边后,忽地俨然就成了倾心于我的样子?
情之一字虽让我盲目,却还不曾到了糊涂的地步。
扪心自问,我这一身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资质,能强大到足以叫若白主动去放弃尹川王。
“大人出京师不久,若白便也上路了。”
若白并不曾体察到我神色的变化,只是接过那杯茶暖着手,“还望大人……”
“你也看到了,并非是我不留你。”我接过若白的话头,四处环顾,“只是这县衙着实有些小,不如先在县衙外给你安排个住处。查完了五仙县的盐库,我也该去丰禾县了,到时候再安排你的去处可好?”
“大人……”
若白还要说什么,我摇了摇头,“今天天色晚了,你就在这里歇着,我出去走走。”
今夜丁四平会一直守着余海。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我逛到余海的院子时,瞧见屋里的灯,分明又觉得安心。
把若白留在县衙,我此刻便无处可去了。其实青衿和白鹭的屋子是可以去挤一挤的,那些金甲卫的屋子也好,我不是那种过分讲究身份阶级的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格外想出来看看。
就算是看看夜里的五仙县吧。
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常常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左支右绌,力不从心。就像是有人在我头顶压了一张网,来不及掀开,便又看见了另一张网的影子,不知道要掀开多少层才能算是尽头。
可怕的是,我现在连一层都翻不起来。
就这样信步逛着,竟逛出了县衙。
夜里的五仙县更真实一些,虽宵禁迟些,但太阳落了山,县民们便早早的关了门闭了户。白日里热热闹闹的集市,现在也用一整张大油布盖住了喧嚣,油布掀开一角,露出门上的黄铜锁来,我下意识的便过去摸了摸。
这处集大概是卖肉的,黄铜锁上油腻腻的一片。
我缩回手来,继续逛着。
又走了几步,竟走到了县衙张贴公告的地方。
夜色冷冷清清的,公告上画的两个人也不如白天那般气宇轩昂了,我又在那公告下看了两眼。此刻心里没什么记挂着的事情,身边也没有人打搅,反而更好的将心思放在了这上头。
白日里丁四平说这两个人眼熟,我并不当回事,现在又看,却也生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来。
个子高些的那个倒还罢了,尤其是身旁那个个子矮些的,面容穿着,都像极了青衿。青衿穿的还是在京师时的衣裳,与五仙县里的不大一样,画上这人虽非标准的京师打扮,但也差不离了。
我与青衿日日相处,自然不可能认错。
我觉得好奇,又多看了几眼。
莫非青衿还有孪生兄弟?只是不知道,倘若青衿知道他的孪生兄弟沦落到了这般地步,心里会有怎样的想法。
又往前走了几步,惊醒了街角的乞丐,那乞丐举着碗正要过来时,却忽然结巴着跑去了另一个方向,活像见了鬼。
我顿住了掏钱的手,不知道他在跑什么。
再往前就是住过瘟疫病人的院子了。
我在夜色里站了一会儿。
有些冷。
按理快过年了,五仙县里却一盏灯笼都没挂上,整个县城都笼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奇怪的氛围。
不说京师,便是在福州时,入了腊月,家家户户便都要留一盏长明灯的。要论起来,五仙县该比我们西岭村富裕的多,但我信步逛了这许久,却只有零星几户点着长明灯,在这无边无际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孤寂。
我想起白天与丁四平来时上头挂着的锁,雕着京师的花样儿,触手光洁干净细腻,显然刚挂上还没有几天。
紧接着也想起了方才那集上的锁,油腻腻的,一眼便知是老黄铜。
我走过去,打算再摸一摸。
第二天我醒来时还觉得有些头疼。
睁开眼,丁四平、青衿、白鹭和余海都围在我身边,见我醒了,青衿连忙倒了一杯茶端过来,“大人这是怎么了,怎的一觉睡到了现在,叫都叫不醒。”
我想要说话,却觉得喉咙里如刀割一般,连忙接了那茶过来喝干净,这才稍稍缓解了。
“昨夜青衿听得屋子里有响动,怕是大人醒了有吩咐,便连忙过来看,不料大人翻个身儿便又睡着了。”青衿一边又倒了一杯茶,一边抱怨着,“今天早上白鹭来请了几次大人都不肯醒,如今醒了,却又一句话都不说。”
我又接连喝了几杯,方才开口道,“我昨夜一直睡到现在?”
嘶哑的嗓子吓了青衿一跳,但他还是连忙回道,“那可不,青衿与白鹭等了许久,怕大人有什么意外,这才将丁大人和余公子请来了。”
白鹭扶着我坐起来,往我腰后垫了几个靠枕,我依旧觉得有些晕乎乎的,像是宿醉的后遗症,但又不全然都是这种感觉。
“没有旁人?”
我又问了一句。
“若白公子来过,还与大人喝了一会儿茶,入了夜若白公子便走了,还特意来与青衿辞行。”青衿看了我一眼,“大人?”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揉了揉额角,忽然理解了余海打自己心底而生的那种无力感,大约那日的他也与我此刻一样,不知是身在梦里还是梦在眼前,满心的糊涂,“昨夜若白走了,就是我睡到现在吗?”
“不是大人还能有谁呢?”青衿愈发奇了。
我知道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是得不到什么结果的。我要青衿证实我是我,对他来说,确实有些难。
于是我住了口,扶着青衿站起身来。
头重脚轻,晕乎乎的,后脑还总有些隐隐作痛,像是被打过一样。
昨夜我明明将若白留在了县衙里,自己到县里转了一圈儿,我摸了集上的黄铜锁,那触感不是假的。我还仔细看了县衙张贴的布告,布告上那两人有些眼熟,其中一个与青衿还格外的像。昨夜我还碰见了一个乞丐,本想给他掏些钱,不想他跑的比兔子还快。
想起钱,我连忙摸了摸口袋。
我往日里装钱是往左边装的,昨夜那乞丐跑了,我觉得无趣,便一齐换到了右边。
如今一探,两只口袋里都有散钱,我拿出来数了数,少了一枚。
这就该想一想,不是什么大钱,便要偷也不该只偷这么一点,说出去都不值当的数。
何况本在一边口袋里的,为何非要放混了再偷?大约是我被人打晕了带回县衙,口袋里的钱在无意中洒了,那人于慌乱之中装错了口袋,甚至还掉了一枚出来。
这样便可以解释我这隐隐作痛的后脑,以及昨夜县衙里的响动了。
我清楚的记着我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那个曾经放过瘟疫病人的院子,那把雕着京师花样儿的黄铜锁,上头沾了血迹。
极细的一丝。
白天我去时便看到了,特意拿手抹了个干净,夜里再去,上头竟又染上些许
“你们先下去吧,本官与余县令有话说。”
我话音刚落,门口忽然探进一个脑袋来,正是王县丞。他把我们几个挨个瞧了一遍,随即低声与余海耳语,而后余海忽然变了脸色,王县丞则笑眯眯的看向我,“大人,您既说自己是盐运司使,不如把朝廷的委任状掏出来,给我们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