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相+番外(7)
当然,司里还有一个大刘大夫。
大刘大夫叫刘安,刘安有个堂弟叫刘定,前几年也在奉议司里待过,如今已经进了国子监,听闻不过几日便要外放去做什么知府,虽说品级不变,但怎么说也是在给自己镀金。三年后只要所在地没有什么太大的变故,回来升三品甚至以上也不过是几天的事情。而且,刘安的爹曾经还当过掌銮仪卫事大臣,如今年老隐退,毕竟影响力还在。
我这个外地人,在这样一群二世祖身边讨生活,加上头顶还有明诚之这座大山,过得实在是格外艰难。
这群二世祖们只不过为镀金,因此很少能有人如我一般细致讲究,哪怕再微不足道的一件事情,也会深刻探析出其后隐含的意义来。往白了说,我们这个散大夫,也无非就是搜集好小道消息,无事时用来讨圣上欢心,有事时便为兰台弹劾官员准备素材。
因此,我与兰台几个御史也交情颇深。
扯远了。
今日到奉议司应卯,明诚之并未曾给我小鞋穿,赌错了明大人对我态度的二世祖们纷纷把腰包掏了个底朝天——我也是进了奉议司才知道京师的二世祖们惯有小赌的传统,不论赌什么,总归是要赌一点,输了的人要自愿将赌注抵给赢家,若无赢家,便抵给被做赌的那人。我倒是没什么的,这帮二世祖出手阔绰,只是被他们笑一笑而已,我却又可以有好些进项了。
明诚之态度确实就那样,他对谁都那样,一副冷脸,除却谈论诗词曲赋经纬之论等,很少能有人与他多说半句无关的话。
两日很快就过去了。
又逢休沐,明诚之安顿好了司里的事务,众人签字离去时,他唯独将我叫住,“孟非原。”
我心头一紧。
“你也知道,司里缺人。”明诚之也不跟我废话,毫无铺陈,直截了当道,“我已向吏部报过,下次再来,你便与钟毓坐在内间外头吧。”
内间向来是明诚之自己的办公室,我与钟毓坐在内间外头,而奉议司里又副使空缺,难不成这意思是……我看了一眼明诚之,有些惴惴,有些惶恐,有些犹疑,也有些不安。
“我为一司正使,还是有权力提拔一两个得用之人的。”
明诚之瞥了我一眼。
这一眼却将我的心瞥回了原处。
各个司的正使自然是有权力提拔自己的副使的,明诚之让我与钟毓坐在内间外头,何况已向吏部报备,那自然就是提我们两人做奉议司副使的意思。只是这应该并不是他独独将我留下的理由,于是我道了谢,又庄重如宣誓一般的表明了自己一心一意只为圣上效力的心迹。
静默半晌,明诚之终道,“路室里有个女子自称是你的未婚妻,我把她接回来了,此刻已送到了你府上。”
路室。
未婚妻。
薛芳。
……
我脑子在短暂的混沌后反倒清明下来了,单论此事我确实该向明诚之道谢,但此刻我满心想的都是待会回去后我该如何与薛芳解释这一连几日都不曾去看她。
“既是未婚妻,你们迟早都要完婚的。”
明诚之又瞥了我一眼,难得的话多,“未婚男女同居一府极为不妥,今日你与她先叙叙,明日我派人去接她,送她到鸿胪寺何大人府上。何大人已答应将她收作义女,择良日为你们完婚。”
“多……谢明大人。”
我只觉得嗓子有些梗,话都说不利索。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我心下是澄澈清明的,可偏偏就吐不出完整的字句来。明大人与何大人为我筹谋至此,我确实是该感谢他们的,可我却偏偏又意识到了自己心底那一抹怨怼,那一抹稍不注意就连我自己都会忽视掉的怨怼。我甚至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产生这样极端又莫测的情绪。
从三品鸿胪寺卿的义女,薛芳一步登天,想来就连我这奉议司副使也是托她的福才得来的。
我确实该感谢她。
于是我又想起了她送我的那个钱袋。
初入京师那年所历经的事情又如走马灯般在我脑中过了一遍,那深入骨髓的冰寒、若白手上的柑橘暖香、栖霞馆中的日日夜夜……一直到青衿给我送来她的那封亲笔信、跌落在地的吴道子复刻画集、九曲连觞与鹤鸣清音、拂袖而去的明诚之……最后我所有的思绪都停在了若白送去的那一幅《春色》上。
画中人胸口一抹晕染,如我此刻心头温热。
明诚之对我向来不放心的很,想必此次也不过是借何大人收薛芳为义女的名义从而在我身边安排一个监察官。何大人刚正不阿,薛芳忠贞刚烈,性情上果然如一对父女——明大人该也是下了心思在里头的。他自是做不到时时处处的都能提点于我,所以便把薛芳带了回来,让何大人认薛芳为义女,教其忠义良言,然后再择日为我们完婚。
他这般手眼通天,自然不会是这一天才得到我的未婚妻在路室的消息。
这么一转念我便平静了下来。
“多谢明大人费心。”我一拱手,“也多谢何大人费心。如此恩德,游新没齿难忘。”
第6章
近情情怯。
这话我常说,然而此刻用在我身上,似乎却是不大合适的。
但我还是在府门前止了步。
门房见我回来,只当我急着见明大人差人送来的未婚妻,一叠声的道着喜,大喜,公子大喜。我随声颌首,心内却怪他没有眼色,怪不得只能当个门房,日后肯定也再无进益。
公子我哪有半点大喜的样子?
只是止步在此终究不是上策,哪有公差下班后不敢回自己府邸的道理?于是我提衫阔步,以赴死般慷慨的精气神迈上了台阶。“公子回来的正好,明大人都跟我们说了,青衿将薛姑娘安置在了迎双阁里,厨房一早就备下了酒菜,想必此时都送过去了。”
“哦。”
我用了极简短有力的一句话来表达我心内的无感。
只可恨那门房依旧没有眼力劲儿的跟在我身后喋喋不休,“公子大喜啊!”
迎双阁在我院子后头,当初修缮这院子时,钟毓说“迎霜”这名字不好,总显得要遭风霜一样,于是我就干脆换成了“双”字。那时想的是升官进爵好事成双,不想却迎来了这样的好事。
我顿了顿。
恰此时有个丫鬟模样的人出来倒水,样貌瞧不大清楚,但想来应该是明府或者何府的。那丫鬟正巧也看见了我,怔了半晌,方才道,“是孟公子回来了吗?”
我点了点头,忽而又想到黄昏时分天色朦胧,她不一定看得清楚,于是又应了一声,问道,“薛姑娘在里面?”
一句废话。
薛芳自然在里边,不然哪里来的丫鬟。
我又问道,“方便进去么?”
那丫鬟大约是奇怪我为何这般客气,身姿动作很有些不自然,但还是转了个身勤勤恳恳道,“薛姑娘在里边等候多时了,孟公子随悯枝进去吧。”
悯枝。
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只是我脑中思绪纷扰,一时也顾不上再多的事情了。薛芳,芳芳……时隔这许久,我们又要见面了。却是在我心性未定之际,被迫婚嫁之前。
我挑起了帘子。
饭菜的香味一股脑的扑过来,不用仔细去分辨那蒸腾的热气,我大概也知道桌上有些什么,小炒,粥汤,酒水,炖鱼,蒸肉,都是西岭村才有的味道。而桌前那个被热气模糊的影子却是我所熟悉的,此刻她正弯着腰布筷,满头秀发如瀑,从一侧斜斜垂下,无一赘饰。不用戴珠花簪环,反倒才是我心中她该有的样子,清水芙蓉,也不过如此。
“回来了。”
她听见响动,抬头冲我笑了一声。
“坐下歇歇,马上就能吃饭了。”
这一声便带我回到了西岭村。她没有变,我没有变,我们还是背着家里人在河水边幽会的痴情男女。那时我幻想过无数如此刻这样一般的日子,膳食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脸颊,但我依然能清晰的看到她笑意,那是打心底而起的笑意。
“芳芳。”
如那时一样,我又动了情,且难以自禁。
她就那样看着我,隔着茶米油盐的雾气,没有问我可曾收到了她送来的信,也没有问我为何直到今日才将她接回来。我却在这样的注视下心虚了:“其实我收到你的信了,但是司里麻烦事实在是多,本打算明日休沐再去接你的,不想明大人提前料到,派人去了。倒是何大人那里……大约是明大人的私交,觉得你就孤身一人前来,也不太像个话。”话音越来越低,低到最后我都觉得像被我压进了肚子里,也不知对面的芳芳能不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