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相+番外(58)
有些冒险,但也只能向险而行了。
于是我点了点头。
“小心行事。”
我不知道丁四平的武功具体有多高,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所以说完话后他就一直在伺机而动。
他还说这睦缘堂四处都被看管起来了,倒是府衙里有人来送饭时有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我自是看不出来的,只是尽力配合他演戏,以期他能尽早出去。
入了夜,睦缘堂里终于没有了丁四平的影子。
青衿来叫我洗脸,我只胡乱用水抹了一把,心里挂了事,便总是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不如青衿陪大人说会话吧。”
青衿在我身侧站定,“青衿曾是书童,会讲些故事,能替大人解解闷儿。”
今夜的月亮不大好看,总是蒙蒙的,不露全貌。
我忽然想起再有不到一个月就是大年三十了,京师里的年,是要从腊月过到正月去的,丹州不知是何风俗,直到了现在也不见得有什么动静。
青衿说的是侯府旧事。
临远侯的封地在扬州锦川。只是当年的临远侯也如此时的尹川王一样,得了圣上宠爱,也不往锦川去,只住在京师的宅子里。临远侯为人格外精致,吃穿住行都讲究,事事都有四个、八个不等的专人来服侍。
青衿是专管书房的,因着年龄小些,虽为人机灵,却只是个二等,常年也不得见临远侯几次。
他说第一次见临远侯就是入府那日,临远侯搂了一个人坐在书房里,考了他一些文书类的工作,又对了几个对子,说他年龄小些,却懂得不少,便叫他去了书房。
“搂着一个人?是谁?”
我猜是明家的,但不大敢说。
宋岸一出皮影近乎疯狂暗示,我就是再愚笨的人,才猜到了姜生隐射的就是明家家主。所谓怡红楼,不过是明家一族的贬称,一向以清高标榜的明家,家主所做之事,竟连妓子也不如。
“下人不得抬头看自己侯爷,青衿自然是没见着,只看到了衣裳。”
青衿轻声道,“蓝色的,宝石蓝,还滚着姜黄的边儿。青衿那时候年纪小,只觉得眼里晕得很。”
“后来便不常见了。”青衿叹了一口气,“但青衿这辈子从未见过如侯爷那般博古通今的人,天文地理、诗词歌赋、文治武功,样样在行。况摸样又好,京师里不知多少闺秀名门,急着想要嫁进来,便是做小也愿意。”
“后来侯爷娶了明家的姑娘,说来是当时家主的妹妹。”
“明家在当时亦是望族,那一辈儿就这么一个小姐,千金万金的宠着,嫁给侯爷也是配得的。”
“再后来呢?”
我急问。
奉议司的工作经历给了我足够的直觉和大胆的思维,但有很多事情,自己猜出来与当事人口中说出来的那种震撼,还是不同的。
“再后来大人都知道了。”青衿又叹了一口气,“圣上向来不喜龙阳,况那时将将亲政,自然要拿人开刀。”
“不。”我止住了青衿的话,“圣上不喜龙阳,是因为圣上倾慕的明家家主却一心为着临远侯,便是临远侯要谋逆,也敢豁出命去凑在圣上身边,偷出些什么消息来。继续往后,明诚之跟那家主有几分相像,所以圣上才留了他一命,却也只叫他做些闲职。”
“大人,这些话不要再说了。”
青衿惊恐的四处张望着,生怕有谁将我们的对话听了去。
这是诛九族的罪过。
我却没有停,“所以你与明诚之其实是有私交的,你教我的踏雪汤是明府或是侯府的做法,那荷叶浮桥,也是明府或是侯府的手段吧?”
第54章
青衿慌忙俯身在地,“大人、大人,这话可不敢再说了……这话要是被旁人听去,一府上下男女老少,可都是诛九族的罪过啊!”
他的声音愈抖,便愈是证实了我心中的猜想。
我叫他起来,笑了一声,“今夜你跟我说起侯府旧事,也不过是为了引出明诚之的身世来吧。如今我说出来了,你怎么还不高兴呢?”
未入官场时便知官场不单纯,入了官场,方知身边也不单纯。
我起身往窗前走了走,外头不知何时飘了几点子雨,此刻檐上正一滴滴的掉下来,打在叶尖上。若凝神去听,仿佛还听得见“滴答、滴答”的声音,四下里都是寂静的。
承尘上点了两盏灯,童子抱鲤的灯座,白玉色的,笼着光,现出一层清郁的晕来。
窗外与窗内,是一样的凉意入骨。
我又等了半晌,不见青衿有动作,便自己回头去看,却见他依旧匍匐在地上,浑身抖个不停,宛如筛糠一般。
“我以为你要杀了我。”
我又笑了一声。
“青衿不敢,青衿知道如今是孟府的人,青衿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思。”青衿低声道,“过往旧事,圣上都不追究了,大人再追究,又是何必呢。”
“是我愿意追究吗?”
我看着青衿,格外想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些什么。
还记得第一次见青衿的时候,是官差带了一溜人在巡街,我未曾见过这般阵仗,于是上前去问他这是在干什么。
那时候官差大约也没料到京师中会有这样没见过世面的人,于是他笑了一声,“我们在卖人啊,你要买?”
开头就是阴差阳错的巧合。
人群中,青衿听见这句话,猛地抬起头来,“大人,小的能文能武,什么都会,料理家事照看厨下样样在行,一人顶得了四个!”
我穿着的确不大恰当,里头的衣裳还是福州的老旧样式,外衫却是京师最时兴的。明眼人只需一瞥便知我是个新中皇榜的读书人,没有多少钱,却急需下人在京师立足。
所以青衿那句话的确打动了我的心。
官差接了钱,格外怪异的看了我一眼,将青衿解开交给我。
后来钟毓知道了这件事,并没有多说什么,只说本还打算过几天得了闲带我去牙行里看看。再后来被抄家的大家见多了,我才知道,官差带着的人,说是叫卖,实际上人人都怕这些奴仆与旧主有牵扯,所以没有人敢买。
不过是走个流程,数十年来没有人打破过的流程,却因我一个外乡人出了意外。
脑子一转便是这么多,大约后来我在京师种种意外,都是因为买了青衿这个侯府下人。
我继续往下探。
青衿的脸紧贴着地砖,我看不到,甚至连他跪在这里的样子也是端方的,除了刚才打抖的时候,那个时候的青衿才像一个下人,旁的时候青衿总有一种气度在。原先我以为是曾身为侯府书童的自矜,后来才知道,他是看破不说破的成竹在胸。
这感觉很不好,我不喜欢。
“自打入了京师,我处处小心,步步留意,生恐哪一点落了人后。”我绕到青衿身后,站了站,还是决定在青衿前面坐下,“你呢,仗着侯府书童的身份,时时处处都提点着我,与明诚之交好,是不是你的意思?九曲诗会散了帖子,是不是招来了明诚之?”
这事要是一桩桩论起来,是没完没了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很多事情不是我要追究,是自打我进了京师就劈头盖脑的塞过来,根本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
“第一次去上朝,听见六七品的官儿还会被罢免,我忽然觉得待在奉议司里也不错。领着饷银,不出错漏,干几年攒够了钱就回永宁镇开个铺子。可是有人问过我吗?明诚之请旨让我入兰台,修什么《通史》,如果不是明诚之,我现在还在奉议司里待的好好的!哪里会被放到这千万里之外的丹州?他一心要提拔我,却也不问问我在往哪方面努力?他提拔我,究竟是为了他,还是为了我?合着我劳心费神,却要替他卖命?”
将心里的积怨全都吐了出来,我登时觉得心里松快了不少。
起身又站到了窗下,浅浅推开一线,冷风兜面而来,我一个激灵,慌忙将窗子合拢。
丁四平已去了许久,难道是途中有变?怎的一丁点的消息都没有传回来?
远处似有几声极轻的簌簌声,我侧耳去听,却又什么都听不到了。
这种时候便又觉得年轻时没学些功夫真是遗憾。此刻在这样茫茫的夜里,眼是瞎的,耳是聋的,只有心里一直烧着一团火,直要烧开了腔子,把人烧个干干净净才算罢休。